“修为停滞,道心不稳,吾强留你于三清境已无用。”
“既如此……”
那双俯瞰众生的手轻轻一覆。
玄微便这么坠落云间,耳畔风声猎猎,这位神君微微睁眼,神色怔愣。
“便下凡去罢。”
“去凡尘里求得此解。”
那是他最后听见的来自三清境的声音。
记忆里,还有那张云颠上仍旧模糊的天尊的脸。
“待你得解时,便是重回三清境之时。”
从此,神君一路跌落,投胎凡间。
天生神明轻盈的灵识,从未切身感受过来自大地的重量。
自此,也再没有天尊座下首徒玄微。
——
衣轻飏身处一片空无之境。
黑暗从脚下延伸至天边,他踩的似乎是水上,黑水无波无澜,他踩上去才一步一个涟漪,这种熟悉的感觉太像浮幽之水了。
在障里死了,就来到这么个地方。
前方似乎传来无声无息的呼唤,衣轻飏怔了怔,顺从本心朝前方而去。
刚开始还走在水上,渐渐的,身体开始往下沉。
脚尖,小腿,膝盖……每走一步便沉下一点,这水不像浮幽之水唬人,是货真价实的水,浸透他的道袍衣衫,沉重得好像无数双手在拖他往下。
但衣轻飏却越走越兴奋。
他望见了潭中心悬浮着的一顶博山炉,燃着飘渺的几缕香。
那就是寻仙炉了。
正所谓,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它的样式便是一款青铜博山炉,雕刻重山云纹,点香时轻烟缭绕,便如云雾遮山,一座仙山孤岛。
一路,有道声音自他内心叩问,是那个熟悉的问题。
【回答我,我之道为何?】
这确确实实是他的问题。
到了后面,黑水漫过胸口,他几乎洇水淌过去,却按捺不住心底那股兴奋劲。
就像走了很久很久的旅人,终于在黑暗里寻到了方向。也像孤坟里爬出的野鬼,辗转破碎凌乱的各世记忆,外表悠哉,内心彷徨,跌跌撞撞寻不到自己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
终于,在这时,看到了他的归处。
就在最起点。
他一步跃起,寻仙炉晃了一下,被他牢牢抓住。
底下黑水如退潮般消失。
衣轻飏定定回答。
“我的道,名叫云倏。”
——
一滴凉凉的东西落在他鼻尖。
衣轻飏睁眼,伸手摸了一下,是叶子上滴下的露珠。
嗯?
他发现自己正倚在一棵大树下。
二师姐呢?
司青岚就靠在另一边,紧闭双眼,陷入梦魇一样,无知无觉地泪流满面。
“二师姐?”
他有点慌,喊了几声没反应又拍她脸颊。
司青岚缓缓睁眼,失神攥住他手掌:“我……阿一?这是哪?”
衣轻飏有点担心她状态:“我们还在鹤鸣山后山。”
“鹤鸣山?”司青岚扶额,“哦……对,我们还要找十七来着……十七!十七!”
二师姐一惊一乍地爬起来,衣轻飏不得不拽住她,无奈问:“二师姐,你怎样?”
“我怎样?”司青岚有点懵,皱紧眉,“我……我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内容记不太清了,但……让我很难过,很悲伤……”
“好像,”她努力回忆,“还和阿一你有关……”
衣轻飏张开双臂,弯着眼笑:“抱抱,二师姐。”
司青岚一愣:“这么大个人了,还要什么抱抱……”嘴上嫌弃,还是回抱了这倒霉孩子。
衣轻飏在她颈侧笑:“抱一抱,眼泪飞飞,就不难过了哈。”
司青岚也笑了:“歪理一肚子。”
九七不知道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了,给叶九七发了传信符,二人继续进山寻人。
“我们刚刚,该不会进了什么障吧?”司青岚这才想起,“不会和十七身上莫名出现的怨气有关吧?”
衣轻飏正经地点点头:“很难不赞同。”
说着,他悠哉哉从芥指里取出寻仙炉,二师姐诧异:“这什么东西?”
衣轻飏:“从刚刚那个障里得来的啊。我合理怀疑,通过它就能找到十七。”
司青岚也暂时顾不上起疑了,当务之急是找到十七再说,最好是先业尘子他们一步找到十七。
她见自家小师弟无师自通般鼓捣了几下,那寻仙炉便泛起一阵黑浓的怨气,满目的黑中,一小团飘起的白色灵气尤为明显。
“阿一,那又是什么?”司青岚感受到了那股灵气的熟悉感。
“应该是十七放进寻仙炉的东西了。”衣轻飏托腮,“成仙的执念?”
司青岚忽然领悟一些:“是不是只要这团执念没了,十七就能清醒了?”
“理论上讲,是这样的。”
说时迟那时快,衣轻飏一个没看好,司青岚一瞬抽出虚幌剑砍去,“那把这执念给解决了不就成了?”
“等等等!”衣轻飏忙拦,“别这么暴力呀二师姐,把住,把住。执念得自己化解才可,你这一刀砍下去,十七可清醒无望了。”
听见「清醒无望」,司青岚才依依不舍收剑。
“这团……执念?会带我们找到十七吗?”她抬头看向那团一游一游的灵气。
“跟着它看看?”衣轻飏道。
灵气团往前游动,二人快步追上。
追了很久,将近日暮,来到一处极偏僻的林中,树林阴翳,暮光隐隐打在前面的洞窟上,反射微薄的金光。
“十七。”
司青岚恍然,感受到了来自洞窟里那股杂乱的灵气。
灵团钻进了洞里。斜入的暮光只照亮洞口位置,灵团在黑漆漆的偌大洞窟里继续向前游。
嚓——
司青岚擦亮灯符,亮光瞬间铺满整座洞窟。
角落里一团黑影出现在他们视野中。
那团黑影背对着他们,面向石壁,蜷缩一团,发丝散乱及地。
世人皆道清都山梦安君温润如玉、端方君子,可如今这位君子却成了这副凄惨可怜模样。
司青岚眼圈一红。
衣轻飏有些恍惚。
他想起上辈子死前的十七。
大癫大狂,大起大落,那些癫狂好像耗走了他全部生命力,最后一切终归沉寂。
司青岚犹豫一下,隔了几步喊:“十七,我是二师姐啊!十七,我们回家,跟二师姐回家好不好?”
枕潮剑斜插在一旁,灵团在徐暮枕上空轻轻浮动,他微仰起脸,发丝间露出一点下颌,白光映在他脸上,也是一明一暗的。
“十七,不要放弃自己,变成现在的模样也不是你想要的,不是吗?我们都在等你回来,跟二师姐回家好吗?”
“我们慢慢等,慢慢的,不着急,大家都会等你恢复正常……”
她像哄一个小孩子。
衣轻飏看向那团灵气,十七仍望着它,好像在望自己不肯磨灭的执念。
衣轻飏顿了顿,“大道千千万万,十七师兄,你认定要在这条注定不通的路上,走至穷途吗?”
“我还记得,以前给我们上课,你说过,有人成仙仍未得道,有人终生身陷凡尘,却胸有大道。终究,什么都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的。”
“这条路不通,我们换一条路。下条路不通,我们再换一条路。下下条路再不通,我们接着换……难道到了自己身上,便不能从这条死路上回来吗,十七师兄?”
徐暮枕慢慢扶枕潮剑起身。
缓缓侧头,符纸的光芒将他影子打在石壁上,映出他悲凉神色。
他似乎有了短暂的清醒意识,也辨得清来人是谁。
“阿一,可这条死路……已是我寻了多年才找到的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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