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大湖叫什么?”阿一问。
前头驾着牛车的道长头也不抬,答道:“云门湖。”
“那山呢?”
“清都山。”
小孩在空空的牛车上站起身,仰头望着头顶掠过的几只白鹤。他小小的脑袋随之转了个圈, 眼前仙境使他应接不暇, 忍不住赞叹:“这地儿真美。”
“那还有个村子,叫什么呀?”
“天水庄。”白衣道士抬起眼帘, 向村庄瞥去一眼, “喜欢吗?”
“喜欢呀!”小孩在后头使劲点头。
“那以后就住在这儿了,”道士转过头, 不皂色的眸子在云下似一泓清碧的水,可水底却又积淀着一些小孩看不懂的情绪,他以郑重其事的口吻询问,“行吗,阿一?”
阿一张开嘴, 却又愣愣,不知该说什么。
轻轻扯住道士衣袖, 那双很是漂亮的黑眸可怜中带着期许, “道长哥哥没有骗我吗?”
那双眼睛里头还藏着狡黠, 却也是一种属于孩子的亲密的试探。连带着对他的称呼,也这么偷偷转换。
道士看着他的眼睛。阿一隐隐有些忐忑不安, 总觉得在这双眼睛下自己被完全看透, 忽然他又发觉, 这个奇怪的道士一路走来, 似乎从未把他当做一个小不点来看待。
坐在牛背上的道士平视着他, 语气认真地回答:“我永远不会骗你。”
阿一感觉到,那泓清碧的水流过了他心上。
浑身被一种奇怪却又舒适的感觉所包围,他脑袋里划过一些漫无边际的问题——为什么要在这种完全不清楚是否会履行的话题上这么认真?当一句平常的回答,随口应一声不就行了吗?我只是个孩子,难道会清楚地记得你每一句话吗?
忽然,他又想到,也许道士并不只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阿一的手慢慢从衣袖往上移,见男人没什么反应,试探地伸出两只手,轻轻从他身后搂住他脖颈。见男人依旧没什么反应,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小小的身体完全贴到他背上去。这姿势就像他曾经见过的,那些溺爱自家小弟的兄长,背着弟弟在街市上逛来逛去。
老牛沿着车辙印,慢慢地往前走。
道士的身体开始时僵硬一瞬,而后慢慢放松下来。
“饿不饿,阿一?”侧过头,垂着眼睫低声问他。
阿一小脸贴着他后颈,歪了一下,摇着头:“不饿。”
“就快到了。”
道士又问:“喝水吗?”
“已经喝过好多次啦。”
小孩在后面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我们以前认识吗,哥哥?”
嗯,论顺杆爬,对阿一来说,这叫天赋。
于是从奇怪的道士变成道士哥哥,再略去道士,直接变成哥哥的某位修道人士,闻言只是顿了一下。
“现在,我们认识了。”
阿一笑了起来。
“哥哥不会是坏人叭?”他小脑袋挂往他肩上,小动物似的蹭蹭,“我听说有坏人专门拐带没有爹娘的小孩,把他们骗到深山老林关起来,骗他们没日没夜地干活,长的好看就养起来,长大再转手卖给别人……”
道士安静了片刻。
忽然静静地问他:“那又为什么跟我走,阿一?”
“哥哥骗我,我就认了。”阿一弯起眼甜甜地笑,“如果没骗我,那我就赚大发了呀。”
道士颔首,接受这说辞,又不放心地嘱咐:“跟我走就算了。不要跟别人走。”
“跟别人走呢?”
道士冷冷答:“就打断腿。”
“打断别人的腿?”
“不然呢。”
这天,忙活一天的天水庄村民们从田里回来,惊讶地发现,在外面浪荡十多年的清都山抱元子道长居然回来了,还牵着个模样生得极漂亮的小孩!
乖乖诶,这不会还是道长跟谁生出来的叭?
庄口那个荒废许久的小院重新拾掇拾掇,又住进了人。
村民们把小院围得严严实实,热闹得跟过年似的。
“道长呀,你走时我刚嫁人,现在都仨孩子的娘了!大牛二妞三牛,快来,别害羞,叫道长呀——”
“老村长走了呀,七十高寿走的,走前那老头还固执着呢,念念不忘要把孙女嫁你呢,道长!”
“村长那孙女没几年就嫁镇上去了啊!嫁的人老实,家底也好,就玉游镇那个卖包子的老杨,道长你师弟以前最喜欢吃的,不就他家的包子嘛?”
阿一才明白过来,新哥哥是有门派师承的正经道士。
“哥哥是清都山的弟子,为什么不回山上住?”夜里,把床铺好,都是村民们热情送来的新被子——被面有一股好闻的阳光的味道,阿一窝在被子里,故作好奇,实则违心地发出此问。
果然道士没多想,或者说,即使看穿了他也不会拆穿他。
“没必要,我很久没在山上住了。”
“哥哥是陪我嘛?”
“嗯。”
阿一惊喜得人都精神了,“真哒?”
“真哒。”
阿一觉得,哥哥学他说话,真可爱。
灯下,从他的视角望去,男人的半张脸没入黑暗里,鼻梁线条被光线雕琢得深邃,看向他时垂下的眼睫,在烛火下似乎一根一根都能数清。
“哥哥的道号,为什么要叫抱元子呢?”
有村民问过阿一的来历,也问过是不是清都山新收的弟子,道士只答是收养的弟弟。
此刻他也不多做解释,只将佩剑递上:“这把剑叫守一。我先得到剑,因为道门有种修道之法叫抱元守一,所以道号就取抱元子。”
“我也叫阿一诶……”
“嗯。所以也是为了守护阿一。”
阿一弯着眼,睡意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这俩是一个意思嘛?”
看着小孩终于睡过去,道士给他盖好被子,视线投向浸透月光的院落,似有若无地呢喃:“也许不是……”
可他已在天尊像前认罪。
师尊在上。
他曾跪在蒲团上,诚心伏罪。
弟子不敢忘师尊教诲,愿心无自身形体,澄其神遣其欲。愿致虚守静,在无欲无求中寻得一丝机缘,明悟肉/体之外的自然之理,与大道合二为一。
无欲无求,是为清净。
他长久地陷入沉默,深深将青松似的脊梁弯下,伏在冰凉的青砖上。
可弟子,终难得清净。
神君玄微在这两者之间不知该怎么做,玄天观弟子玄知如是,清都山弟子抱元子亦如是。未来,又会是谁,亦如是呢?
弟子该如何做?如何辨?如何得清净?
这场没有答案的人间苦修将持续多久,犹如这浸透月光的夜,似乎一辨即明,一舍便透。
欲望是夜,无欲是明。但那明澈月光下沉着的浓浓黑夜,是他不该触碰的禁区么?还是不该丢舍的底色呢?
道士枯坐一夜,同那日在神像前一样,没得到答案。
——
哥哥去山上拜见师父了,阿一便坐在院子里,新做的木案上摆着刚买的字帖,他蘸着墨捏着大笔,一撇一捺地摹。
“你就是大师兄捡回来的那个童养媳?”
墙头上,刚刚开花的梨树枝下,一个脑袋探出来,目光不善地上下打量他。
阿一笔不放,抿着唇盯向来人,“你就是哥哥的那个爱吃包子的师弟?”
小屁孩平时一声不吭,这茬却记得清清楚楚。
就连墙头趴着的那师弟都愣了下:“你怎知我爱吃包子?大师兄跟你说哒?”
“我爱吃甜食。”阿一壮起声势,昂头挺胸,“所以哥哥以后去玉游镇,再不会给你带包子啦。”
那师弟愣了愣,竟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
“搞什么,那群混蛋传的……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不点嘛,还怪有意思的!喂——小孩,你有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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