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神代入了,竟觉得染霄子这话颇有道理。
只听她接着道:“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个神仙。”
衣轻飏不喜神仙,略失兴趣。
“这神仙也算是自然草木通灵,在大荒时期,无知无觉、稀里糊涂便做了神仙。本是个小小地界散仙,连四梵天都上不去,遑论三清境。”
“天地间悠悠度日,就这么万余年过去,忽有一日洞府天摇地晃,山林中鸟兽皆四窜逃散。这散仙出来那么一望,便见人间一副末日景象。”
衣轻飏略提兴趣。
“天崩地裂,日月并行,漫天血红之色,时间也好似失去规律,忽而加快忽而减慢。”
秘境山林中,有风拂来,他鬓角微动,碎发乱在那张形容昳丽的脸上,眉心红痣也好似被风吹乱了。
“散仙自是骇然,惊慌失措,更想尽可能多救些人。”
“却是独木难支,无能为力。眼睁睁见人间涂炭,一片地狱。好多人都死了,她走在大地上,一张张人脸埋进泥土里,睁大眼不甘地瞪着她。”
“脚下最后一块土地裂开,她漂浮在天空中,心中惶然。她是神仙,虽没几个人供奉她,但凡人都没了,她还做什么神仙。”
“于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冲上四梵天去,问问那些上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是她毕生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神仙。那些上仙,居于九霄之上,白衣凛然,渊清玉絜,让人觉得与之直视便是忤逆。”
“众仙却指点下界,议论着,死得还不够多,还不够多。”
“她清晰地看见,天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破裂。而随着凡人的死亡,那些滔天的怨气凝聚在一起,那裂口就好像被什么东西修复似的……竟一点点恢复完好了。”
“她人微言轻,插不上话,也无人向她解释,只好又稀里糊涂地和那些地界散仙们站在一处,呆呆地望着下界。”
“忽听到神仙们一阵欢呼——那散仙望去,原是那裂口已只差最后一点缝隙便修复完善。那缝隙就那么一点点大,也就一个小拇指大小。”
“散仙心道,难道还有很多人没死吗?她回头看向下界,可奇怪的是,分明都死光了啊,什么都不剩了。”
“凡间似乎被割裂地划开了两半。一半是地狱,而另一半,那些人脸埋葬的泥土里又长出新芽,山川草木仿佛以那些血肉为给养,正缓缓恢复生机。”
“上仙们似乎也注意到,那一小拇指缝的裂口怎么也无法修复。”
“有人慌了,她瞧见有上仙慌里慌张去了更上界,好像争论着去请什么人。”
“于是,她看见他们毕恭毕敬请下了一尊神。那日情形,惊得这小地方来的小散仙再也忘不掉。”
“那尊神是个男子模样,不着白衣,而一身黑服。他目光无悲无喜,却好似蕴藏天地之道,叫人忍不住顶礼膜拜。其中玄妙无穷之意,更叫人见了一眼便要被吸进去目眩神迷。”
指尖被风吹出凉意,衣轻飏感到有凉意攀着四肢五骸,丝丝扣入骨缝之间。
“她本想忍不住跪下去的,却不想,稀里糊涂往下界瞥了一眼,便瞧见夹杂在那些破碎巨岩之间,那一块石头上,还趴着一个黑黑的小点。”
“她不由大叫一声,还有人活着!”
“上仙们都惊了一跳,连同那尊神。却不料,尊神不知为何心神一动,竟去了下界,近处观那凡人。”
“她也忍不住过去,却不敢靠尊神过近。只远远瞧见,那小点原是个小小的孩子,也不知怎的,竟逃过了之前毁天灭地的劫难,在破碎天地间苟延残喘至今。”
“她听有仙议论,这凡间小孩不知是何来头,这么小小一个人,若是死了,生出的怨气居然能独占了天际一指宽的缝隙?”
“又有仙说,若是惨死,那生出的怨气,是否该多出好几倍?又若是极端惨死呢?”
“那散仙是在人间待过万年之久的。虽是山林间无忧无虑度日,可也曾听说过几句凡人的痴嗔。她确是知道,有些凡人,心志之坚定执拗,可胜磐石不可转移。”
“她也知道,对凡人而言,有些事是比简单的惨死还要悲切的。据说,所念者愈深,所恨者愈深。予他后,又将予他的一一剥夺,大抵是这般道理。可她也稀里糊涂,摸不透彻。”
“她又看不懂了。既然这小孩注定死路,尊神又何故垂眸,将这蝼蚁收入眼底?”
“小孩在向尊神求救,可尊神注视着他,大家注视着尊神,谁也不敢说话。”
“直到另一块巨岩砸下,小孩的头颅与身体分离,和泥土混为一体。最后的凡人死去,那怨气升腾,天际缝隙终于弥补完整。”
“可那散仙望着尊神,大不敬地猜到,尊神的心,或许从此便遗留了道微不足道的一指宽裂痕。”
“后来,小散仙或许是因那稀里糊涂的一嗓子,入了尊神的眼,被他收为座下裨神,就这么直入三清境。”
“凡间自那以后慢慢恢复生机,她渐渐瞧见那片大地上,又开始出现人迹。城镇街市,一点点春笋一样长出来。她为那些得以无忧无虑一代代延续的凡人而欢欣。”
“就这么十几万年过去,她又一次无忧无虑地躺在仙府里,忽而一阵地动山摇,吓得她一骨碌爬起,惊慌出门。”
“撞见其他神仙,却说原是天道授意,凡间将有异数诞生。”
“异数?她活这么多年,只听过天煞孤星的命格,还是头一回听说这词。其他神仙又何尝不是?”
“他们只说,天地间无论神仙或是凡人,命数皆为天道所知。而所谓异数,其命格却连天道也不可探知——此人怎么不算异类,怎么不算异数?”
“她也不知是怎样一个因果循环,天道点名要尊神去铲除那刚刚降世的异数。”
“十几万年前的那道一指宽裂隙,似乎动摇了尊神的心性。他竟选择了饶恕。他大概以为,与十几万年前不同,异数之生死,是动摇不了天地之存亡的吧。”
“但死罪可免,天罚仍不可免。尊神便提议,施予那异数八苦塔之罚,使其生生世世不可逃离八苦轮回。”
“她明显看得出,此后的尊神,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割裂之中。施予八苦之罚者,是他;不忍于八苦之痛者,也是他。”
“她忽然觉得好没意思。做神仙和做凡人,好像都没得选。而她无论在地界还是在天界,好听点是活得无忧无虑,直白点便是过得稀里糊涂。”
“于是,她求了尊神,也想下界来,做个明明白白的凡人。”
“再好,好不过天上;再苦,苦不过异数。不如说,她又是抱着这样稀里糊涂、得过且过的心,来到下界的。”
“来了以后,果然仍过得一笔糊涂账。干啥啥不成,竟拣起老本行,做了苦哈哈的修士。明明自己也活得不明白,还学别人收了个徒弟。”
“既然收了徒弟,也该做起师父的本分。可却样样要弟子来照顾。那之后,终于认清自己,明白就算换到哪都改不了本性,当神仙碍不着别人,当凡人还会碍自家徒弟,不如回天上去。”
“但,果然是个半吊子神仙。当初就不是靠正儿八经修行,飞升上界的。”
“这回到了凡间,果然原形毕露。靠自己力量修行,飞升就出了岔子,险些神魂俱散。”
“居然这时候还要靠徒弟。靠他以毕生修为替这半吊子师父稳固形神,代她受飞升反噬,神魂俱散的也成了他。”
“这故事俗套吧?”
“最后的最后,那没用师父终于有了良心,替他徒弟留下一缕残魂。又用人偶之法,替他塑了新身体,勉强算续上命。就这么将养着,躲着天道,得过且过吧。”
衣轻飏听她前面铺垫这么长串,到这儿才品出味儿来。
“人偶易坏,所以得寻一种——可避开天道惩罚的东西作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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