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倏却侧回身,大踏步到了前面石头上。
衣轻飏被落在那块孤零零的石上。他注视他薄如剑刃的背影。高挑的,瘦削的脊背,始终挺直着,如不折之青松。
山峦之夜风吹拂青松之袖摆,虔诚的修道徒肩负明月,不折的青松便又在苍生前谦卑地弯腰。
衣轻飏望着那个属于明月,也属于苍生的人许久。
“若大师兄也忘记我,那我愿听你的话乖乖放手。”
那个似乎不能为他所独有的男人转过侧脸,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幽深的眼眸,一点点披着月色显山露水。
“阿一……”男人沉思着他的话。
“若是我失去有关你的记忆,”云倏顿了顿,“我至今所修成的道将轰然坍塌,全盘散尽。”
衣轻飏笑了:“所以,大师兄,你为什么叫我抛下你呢?”
云倏怔忡一瞬,好半晌悟过来自己上套了。这小孩很聪明的地知道,不是「你抛了我」,而是「因我而抛下你」。
小孩笑得格外狡黠,蹦蹦跳跳跃到他这块石头上,又牵起他的手,蜻蜓点水地掠过余下几块,成功抵达对岸。
这个话题便到此结束。
岸边有几株海棠,秋日树叶落得凄凉,好不萧瑟。月下他们相执走过林间,稀疏的树影投在他们身上,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享受着难得独处的时光,衣轻飏听见大师兄轻声念: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衣轻飏走了几步,忽地指向旁边凋落的海棠。
“大师兄,你瞧见这些树了吗?”
“嗯?”大师兄侧头低声,他仍习惯性在倾听小师弟讲话时微低下腰。
衣轻飏道:“好像它们花谢了,便只能等到来年花季重新绽放。但它们其实一直在悄悄地准备,不曾停歇地生长,才终于在你面前开出一朵花。”
云倏倾听得认真,不皂色的眸子却笼了层雾般,露出些许可爱的茫然。
“等我意识到对你的感情,再将它述诸于口时,那已是开出的一朵花了。”
那朵花的苗在上辈子已播种,今生终开在他眼前。
云倏陷入怔忡许久,薄唇微动,想说些什么。衣轻飏贴近他额头,低垂着眸,纤密的眼睫蝶翼般颤了颤,耳朵尖忽然有点红,语调软软地请求:“我能亲亲您吗,大师兄?”
云倏托起他下颌,二人目光对上,读到彼此眸中闪过的情绪。
那是对彼此的渴望,黑暗里如此坦白。
于是——
幽寂林中传来衣袍发出的簌簌摩擦声,两人微乱的喘息声,还有一些其他暧昧的响动。衣轻飏将大师兄抵在旁边一棵树干上,俯身去亲吻。
和所谓「请求」时半含羞的姿态相反,他的吻一向是来势汹汹的,唯有最后收拾残局时才稍显温柔。然而,这次汹汹来势却由开始贯彻至结束,让云倏被吻得神智模糊间有些明了,阿一其实因他开始那番话憋了一股气。
而云倏将其全盘接受。正如他知晓那番话伤人,却还是得不留情地指出来。
他已决意再不逃避少年眼中过于直白炙热的爱意。可他的确曾经选择「抛下」——无论是他抛下他,还是他选择被他抛下,无论是上辈子的普通师兄弟,或是这辈子最开始的不愿他入师门——这是他无法否认的事实。
然而,阿一仍旧选择了他,而他也仍旧耽溺于私欲之中,这是超出他原本设想的。犹如他眼下也正醉溺于少年的吻,难以清醒,难以自拔。
阿一的花开在他面前。而他的花经由岁月无声枯荣,若无人发现,无人拨弄,便将循环地自我消化,自行盛衰。可倘若少年的手有一天轻轻拨开那荒草地——只需要轻轻的一下——
它便能顺着少年手腕蔓延生姿,悄无声息绽放于他掌心。
——
翌日卯时,天还蒙蒙亮,玄天观正门及两侧小门便已大开,弟子们忙忙碌碌,至观外祭坛一路设旌立幡,无关百姓一律拦在路旁。
新朝开国的第一场祭天大典,主持者却有两位。
祭天队伍打头的,便是玄天观内门弟子簇拥着的两位主持大典者——玄天观掌门业尘子,及清都山掌门容与君。
皇帝圣驾紧随其后,车马辚辚,连绵不绝。
而后便是做客玄天观的其他门派代表。如濯缨君随逐领着的清都山众弟子,千华子领着的鹤鸣山众人,郑掌门领着的紫虚观弟子,以及其余大小门派代表。声势浩大,规模之盛,仅次于天阶大会。
祭坛设在近郊十里处。跟宫内的观星台比起来,此处的祭坛占地更大,玉阶青石也还簇新。
先开始是业尘子向天祷告,念了一大篇有关新朝建立、祈求上天降福的祷词。
衣轻飏在众弟子中听得浑浑噩噩,百般无聊之下,将余光往祭坛下瞥。主持者立于最高的祭台之上,道门众人立于高度次于祭台的祭坛上,皇帝位置也安排在这儿。
再往下,祭坛之下便是观礼的百官。百官之外,兵士把守着,外面挤满瞧热闹的百姓。
大典肃穆庄重,瞧热闹的也没敢大声讲话,祭坛内外都格外安静。
衣轻飏在百官中瞥见了熟悉的几道身影——都是他曾在怀陵地宫中见过的前朝老臣。几个老臣低着头看起来沉默庄重,余光却也在四处瞟着,像正确定什么。
确定什么?
衣轻飏想起这些老臣们的计划,在众弟子中稍抬起眼,视线平静地掠过人群,落在圣驾旁几行侍卫身上。
他们之中,有多少人为前朝效命?
衣轻飏视线来回逡巡于那些侍卫身上,忽然锁定其中一道身影——那人离圣驾仅三步之遥,低垂着眸,余光却警觉地四下观察,缓缓从袖中要掏出什么东西来。
他跳跃的余光暴露了他心底的不平静。衣轻飏不确定是否只有自己观察到这名侍卫的异样。
那侍卫胸膛起伏一下,像是深吸了口气,袖中的东西即刻便要掏出——
蓦地,皇帝咳嗽了一声。
侍卫的心提到嗓子眼,僵立不敢回头。
衣轻飏在日头下微眯起眼。
“听说也有几位掌门同来参加大典,此乃我大周之幸。”皇帝元徵向侍立的总管道,“如今时辰尚早,快去请几位掌门来,容朕当面拜见。”
此刻业尘子刚念词毕,轮到容与君同念祷词,时辰的确尚早。
很快,几位掌门便被客客气气请到圣驾前。
元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为首摇着折扇的年轻男人身上。
作者有话说:
注:诗句出自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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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祭己道|三
——
摇着折扇的男人向皇帝点点头, 躬身道:“玄天观郑允珏,拜见陛下。”
“朕曾经……”皇帝愣了一瞬, “朕见过您吗, 郑掌门?”
郑允珏高深莫测一笑:“自然见过。俗话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贫道如今能驻足陛下面前, 自然有前缘相助。”
皇帝也不由莞尔:“道长洒脱。”
二人相视一笑。郑允珏笑眯眯不动声色地侧身,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横在了那名刺客与皇帝之间。
祭台之上, 业尘子正高举拂尘, 朗声:“谨以至诚昭告山川神灵,皇天后土, 佑我大周!”
众人正聚精会神,忽听一声嘭——
祭坛剧烈颤动,西南一角黑烟飘起,竟是被炸掉一块。
“护驾——”
祭坛上下慌作一团。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步九八一手抓住衣轻飏, 一手抓住叶聆风:“九七九九,快跑!”
但, 跑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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