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声音……是幻觉吗?
阿一恍恍惚惚地在湿地面上坐下,抱着膝盖发呆。
是啊,怎么会有人,这么温柔地唤他呢?
“阿一!”忽然有个人喊了他一声。
这一声便落回现实。
他看过去,是平时一起讨饭时遇见的一个小伙伴。男孩喊了他一声,便朝他挤眉弄眼,昂头向道观外示意。
这个表情阿一见过不止一次。一般情况,是让他配合对方做些坏事,小偷小摸之类的。
他一般也不太搭理对方。但男孩疯狂的挤眉弄眼,外加观门口也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和甩伞的声音,阿一还是好奇地看了过去。
是一个道士。
身形颀长高挑的道士。一身白衣,布的。洗了很多次的样子,带着清新的皂荚味和雨水的气息。
但光是这份如雪的干净和仙人般的风姿,便足以令小孩自惭形秽,不敢再看了。
他暗自琢磨着为何对方会来这躲雨,又恍然想起这其实是间道观,破是破了点,但也算是他们鸠占鹊巢抢了别人的地盘。小孩忍不住再看,视线往上,移到了那张脸上。
眉目深邃,俊美似一块无瑕的玉。
他第一次见到这般好看的人,一时连呼吸也忘记,似乎害怕吸了口气发出的动静就会惊扰对方似的。
道士正收好白纸伞,浅淡的目光随意扫了下四周,不知是不是阿一的错觉,那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阿一紧张得背弓起,目光慌乱地别开,像一只应激的小猫。
道士脚步微顿,走向了他。
小孩一下冻住。刚才疯狂乱动,现在一动也不敢动,埋下头装什么也没看见。
道士路过他身边,他闻到了另一股味道。除了清新的皂荚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苦涩微辛的味道。闻一口,似乎便让心神都镇静了。
小孩因祸得福地慢慢恢复冷静。
他转过身,看那道士向神像拜了三揖,又徒手去扯神像脸上那些蛛丝。
不止是小孩在看他,道观里的人几乎都悄悄打量着这个道士。
“阿一。”刚才的男孩又拍了拍他,阿一蹙起眉有些不耐烦地看向他,男孩小声说:“咱们去向他讨些钱,道士应该更容易给钱的吧?”
阿一悄悄看了一眼那道士,有些兴致缺缺:“我不去。”
男孩嘀咕了他几句,伙同另一些孩子朝那道士围过去。他们装得十足可怜,什么十几天没吃过饭了,前几天夜里还冷死几个同伴之类的话,让阿一颇有些看不上眼。
若是让他去,当场就能给对方掉一篓泪珠子,收都收不住的那种。不像这些人,假哭半天也没哭出一滴。
那道士垂着眼睫,安安静静听完他们叙述,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些铜板。每人五个,分给他们。
这下全道观的人眼睛都亮了,一边喊着「神仙下凡」,一边挤过来要钱。这道士在他们眼里几乎散发着金光,什么神仙下凡,分明是散财童子在世。
阿一都看呆了。
甚至有个小伙伴,跑过来分给他三枚铜板,“喏,那位道长说给你的。阿一,我就不和你客气,拿了两枚当辛苦费了。”
散完财后,那道士便一直坐在神像下,盘腿闭眼。
阿一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打坐?
他心中又下了判断,不止是一个好看的道士,还是一个有点傻的奇怪的道士。
再次见到对方,是在乡下的一间破道观。
阿一并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待,他一路讨要,一路走过很多地方。他长得很好看,稍微洗一把脸,就能比其他同伴讨得更多。时间久了,就会被其他人孤立。
阿一也一直在找他的爹娘。
尽管他并不对此抱有希望,但爹娘这个词,天生就对他这种年纪的孩子带着一种吸引力,一种有了依靠、有了希望的吸引力。
或许是他们抛弃了他,但又或许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不得已抛下了他呢?
夜里,阿一靠在神像石座边沿睡觉,缩成小小的一团。乡下的道观,夜里更冷,即便已陷入梦境,他身体仍冷得瑟瑟发抖。
忽然,有件很温暖的东西覆了上来。那股暖意却并未让他睡得更深,反倒是让他从梦中惊醒。
身上披了件毛茸茸的外衣,大小很合他的身。
阿一抬头,只见噼剥燃烧的篝火边转身走过一个人。那人在篝火边坐下,抬头也向他这边望来,见他醒了,似乎也没料到。
摇曳的火焰映出那张脸。
阿一认出来了。
又是那个,好看的、有点傻的、奇怪的道士。
他拥着怀中温暖的衣裳,试探地轻轻说道:“谢、谢谢……您?”
道士没有答他,只点了下头,便依旧盘腿打坐,闭上了眼。
第二天清早醒来,阿一正要郑重去道个谢,那人却已经不见了。篝火早就燃烬,只剩点点黑灰,证明着昨晚并非一场梦。
黑灰边,还整整齐齐码着一排铜板。
很奇怪。
第三次再见那道士,是在河上一艘渡船。
阿一是要沿河去另一个地方,他靠之前道士留给他的铜板上了船——他一直节省着,至今没有花光。
阿一一上船便瞧见了。那道士便坐在乌篷船内的角落里,正和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女人说话。那孩子很是闹腾,在女人怀里呜呜呜地嚷着,伸出小胖爪想去抓那道士。
阿一走过去,在他们对面坐下。
他第一次听见男人说话。
比他猜想的还要好听。很低沉,很安静。
说一个人说话很安静?好奇怪的形容。但的确是这样的感觉,因为他总是在倾听对方说话,然后简短地回几个词。
而别人也并不会觉得被怠慢。因为他是很认真地在倾听,然后给出回答。
阿一听见从女人询问道士去哪,他们聊到了今年庄稼长势,然后再谈到育儿心得。明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居然聊得好像他们是住一村的邻居。
阿一几次张嘴,犹豫了很久,也没能搭进话。
男人和他一起在某个栈口下了船。
阿一终于等到机会。
在熙熙攘攘的栈口,他仰起小脸,小心问那道士:“道长,您是不是……在跟着我?”
道士垂着眼看他。
安静了一会儿。
阿一身高只到他腰间位置,鼓足勇气轻轻拽住道士的衣角。
纤长的眼睫眨了几下,阿一低着头:“您是不是……我爹呀?”
道士弯下腰,眼睑下压因而显得脸色微沉:“什么?”
阿一被吓到了。尽管这样,他也没放开那只拽着衣角的手,而是重新问了遍:“道长,您是我……爹吗?”
二人之间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
道士蹲了下去,摁着他肩膀,神情忽然很认真。
“记着,我不是。”
阿一:“那你为什么……”
道士:“顺路。”
阿一眨了眨眼:“我们顺路吗?”
道士因为蹲着,高度和他几乎齐平。点点头,笃定的:“很顺路。”
阿一怔怔看着他眼睛。
他发现道士的眼睛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偏深的灰色。灰色显得浅淡,如同蘸多了水的墨。深色却衬得幽远,让人并不能一眼便望到眼底。
这次,他没有骗他。
道士一直顺路,顺路到阿一此后,一直与他同路。
作者有话说:
吹盏:原来抱住大腿就喊爹这招是遗传?(大嘘)
注:“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一段为禅语,非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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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人间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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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晃晃悠悠地在土路上走着, 阿一从牛车里探出身子,远远地望见远处大湖与青山水天同色, 湖边缀着一座小小村庄, 炊烟袅袅间云中传来白鹭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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