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秋风清凉,室内却因紧闭门窗、施加了隔音屏障,显得有些闷热。郑允珏摇着折扇,道:“你们准备了这么久,祭天大典上要动手我是绝对没意见的,要我协助也没问题。”
“但是——”郑允珏清清嗓子,来了个转折。
“容与君明天可是也会在场。你们要在他手底下动他家小师弟,可得三思啊。”
千华子沉吟片刻,小喝了口茶:“若是衣轻飏明日确认为异数,想必……容与君掂得起轻重,也分得清是非。”
郑允珏趴着桌子啧了一声,坐没坐相的,“您这话自己说着都心虚不是?”
业尘子颇为不顺眼地瞥了下郑掌门的仪态,哼了声,“容与君辨不清是非我们便推他一把。这是预言中最后一百年,异数是必除的,为了苍生安危,这点毋庸置疑。”
“这话听来,是下定决心和他老人家撕破脸皮了啊?”郑允珏有些意外,又颇感兴趣地问,“那你们打算如何应对容与君?”
事先说好,郑允珏提前划清界限:“作为玄门一员,除异数这个忙我肯定是义不容辞的,但对付容与君这事,可千万别想扯上我。”
业尘子捋捋白须,道:“自然。”
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与他兵刃相见。何况还是为了一个异数。”
他眼神中有些感慨和哀然,顿了顿,正色道:“明日我与千华子会联手牵制容与君,郑掌门你负责引衣轻飏现出异数原形。”
“若是他显现出与金丹期不符的修为,不论容与君如何,你都得将他立即就地斩杀。”
业尘子语气加重:“绝不可犹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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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祭己道|二
——
衣轻飏回到玄天观时, 夜色已浓如稠墨。为了不引人耳目,他与长乩早在街头便分道而行。
侧门进去, 内室拜祭的那幅玄知画像仍高悬堂中。衣轻飏路过时瞥了一眼, 心中五味杂陈。画像脸庞部分墨色已褪,只隐隐瞧得出轮廓,似乎仍然是垂眸俯视众生的姿态。
那姿态令他想起清都山山门前的天尊神像。这不是什么好的联想。他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又拜了几拜方才离去。
他踏进自己居住的小院时, 大师兄恰好出门来。
“大师兄?”这么晚了还要出门?他眨眨眼睫,些许疑惑。
云倏需握了下腰侧守一剑剑柄, 状若不经意地说:“阿一, 陪我散散步?”
衣轻飏虽然奇怪,但他们以前摸黑散步的事也不是没有, 于是应允了,跟在大师兄身侧,沿玄天观内步道四处闲逛。
说起来,上辈子他和大师兄几乎没有过单独相处的时间。他总是和同门们一起练剑,一起出门历练, 一起恭恭敬敬唤他「大师兄」。他以为他待大师兄,与待其他师长无异。正如大师兄待他, 与待其他弟子无异。
“小时候和大师兄一起散步, 大师兄总先我几步。”衣轻飏与他并肩走着, 轻轻笑道。
云倏眸光淡淡斜来,“阿一, 是你在与我赌气。”
“啊, 是吗?”衣轻飏想了想。重生以来, 他总自觉自己成熟许多, 可遇上这人却老容易犯小孩子脾气。
大概是赌气吧。
譬如大师兄不愿收他进师门, 不肯他挑战天阶,不准他在斋日偷吃烤兔子,天没亮就将他从床上拉去练剑……诸如此类,鸡毛蒜皮,他自诩豁达洒脱,却总暗戳戳生大师兄的气。
然后以所谓进退有度的态度,客客气气远大师兄几步,却自己都没意识到,有一簇小小的苗在心头摇曳,说着「你快来哄我呀,快来在乎我呀」。
衣轻飏红了耳朵尖。大师兄晓得他在赌气,那不是早将他这番忸怩心态看得一清二楚?
偷偷觑向那张眉高目深、目不斜视的脸,衣轻飏咳了一声,为扳回一城,于是道:“若不是与大师兄赌气,我也进不了师门了。”
脱口而出后,他即刻后悔。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云倏耷下单薄眼皮,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确实如此。”
衣轻飏心底叹口气,将手心展在他面前。云倏没过多犹豫,握住他手心。他们相执而行,手心似乎也能传感心跳,化作一根无形之线,系着两颗不安定的心。
远处玄天观弟子刚下晚课,着鸦羽色道袍,潮水般涌出。
即使门规教导再严,无边夜色也给了这些年轻人露出本性的时机,他们三三两两说着什么议题,而后齐发出愉悦笑声。
林中散步的二人默契转了弯,往曲径通幽的花园走去。
那些交谈声与笑声渐行渐远,却使他们之间本转向凝重的气氛渐渐恢复轻松。衣轻飏笑弯起眉眼,道:“其实刚得知大师兄也是重生时,我曾百思不得其解。”
云倏偏头瞥向他,不皂色眼眸因过于专注,洇出幽玄的墨晕。
人若与他对视,便容易坠陷其中如墨深渊。
衣轻飏脚步不停,并不侧头看他。
“我想,大师兄分明记得我,为何仍执意不肯与我再有牵连——那时我仍然可以用我们上辈子最后的结局来自我安慰,您不喜欢我,是应该的。”
衣轻飏侧脸披上一层月色光晕,昳丽颜色使庭院之景全然暗淡。
云倏出神般望着。
“可我后来又知道,你连诸多前世都一一记得。”
听到这儿,云倏蓦地警然。
“原来,”衣轻飏哂道,“您当时只是选择,抛下我而已。”
“不是!”云倏少见地失态,急攥紧他掌心,“不是抛下!”
“当然。”衣轻飏终于转过脸。
“我知道,大师兄其实是在保护我,对吗?”他脸上了然的神情昭示着他方才那句话只是逗引。
“最后一次试错的机会,您不想再输了。所以您情愿按上辈子的轨迹,不再与我有任何瓜葛——”
“这辈子,连师兄弟,也不愿与我做了?”
云倏注视着他眼睛,陷入长久沉默。
今日入宫,场面郑重,他换下八百年不变的木簪,配上了玉冠——透水白的独山玉,衣轻飏五年前在金陵时送他的那顶。
这竟是这位道门第一人身上最值钱的配饰。
他终于问出来了。云倏心海一片混沌,耳膜不间断地嗡鸣着那段话,难以掩饰他的不知所措。他喉结很明显地向下吞咽了一下,似乎想恢复镇静。
可阿一……太清楚他弱点了。他在此刻转头与他对上视线,发出这个问题,便是为了决心赤/裸地剖开他八风不动的外壳。
他终于问出这个问题了。
云倏缓缓吁出一口气:“阿一,我输不起。你也……再输不起了。”
他们走到一处水涧前,几块石头缀在水中央,搭成一条路。衣轻飏先一步跳到一块石头上,向后搭来一只手。
云倏递上手,衣轻飏稳稳接过。他们擦身立在同一块石头上。
这个他养大的少年,呼吸拂过云倏耳畔发丝,似轻柔的夜风那般喃喃:“大师兄希望我用哪种法子活着?快快乐乐地活着?”
他用那双漂亮眼眸甜甜笑着,“还是浑浑噩噩?”
云倏侧头,他们的唇近在咫尺,双方的呼吸都滞了滞。
衣轻飏看见大师兄淡薄的两片唇开合,说着什么。
……说着什么呢?
他迷离的目光回过神,听见大师兄说:“我只要你活着。摆脱了八苦诅咒,你的活着会比现在更快乐。即便曾经伤痛,那也只是暂时。”
“若我们不曾遇见,那么便连暂时的伤痛也不曾有。”
衣轻飏眼眸微眯,想凝望进他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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