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子并不睁眼,只道:“为师近来听闻,你日日去观星台当值,与宫中那位……太子殿下关系匪浅?”
玄知了然,垂首答:“确有此事。”
停顿片刻,凌霄子缓缓睁开苍老的眼:“玄天观历任国师虽侍奉皇族,但归根到底,仍是道门中人。你该懂得如何把握距离了,徒儿。”
玄知默了须臾,道:“徒儿省得。”
凌霄子良久叹口气:“为师不是阻止你交友,你这年纪,也该交个志同道合的道友了。”
“只是,他是凡人,又是太子,将来的世俗皇帝。你身为玄天观弟子,终身侍奉天道,理应向世间传达天道旨意,与凡间之人、凡尘之事总得保持距离。”
玄知再拜,低垂眼帘:“弟子……省得。”
凌霄子道:“徒儿,你性子早熟,素来懂事。这道理应该我这个做师父的与你早早说清楚,才能免你将来行差踏错。”
“你要时时记得——”
“道不同,终不相为谋。”
玄知将手中玉佩握得更紧。
——
观星台下,玄知弯腰,将红绳系在小殿下颈间,又替他整理好衣领。
小孩很是新奇,整好衣领了还忍不住翻出重看,“这玉佩真的送我了吗?”
玄知低声问:“不喜欢?”
骄矜的小殿下昂起下颌:“勉勉强强啦。”
玄知伸手,替他再理一遍衣领。
小殿下往后一缩,以为他是想拿回去,忙小心翼翼将玉佩藏在衣服下面,抱臂横在自己胸前捂着:“送了人的东西就不能再拿回去了,父皇说的。”
玄知摸摸他柔软的发丝:“不会拿回去。”
今年十岁的小殿下刚刚束发,捆了个小辫在脑后,玄知摸着那小小辫,无意识地指腹摩挲,一遍遍地捋。
小孩歪头,可爱至极地问:“为什么突然要送我玉佩呀?”
玄知似乎有些出神,“嗯?”
他顿了下,沉吟:“想到了,便送了。”
其实,他也不是不会讲谎话。
在这孩子面前,他似乎总有学做凡人的天分。
天生神明不会有的——凡人那样的七情六欲,总会在这时、在他身上活过来,一点点撒下种子,终有一日长成原野。
小孩不满他答案,鼓起两颊:“总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吧?”
玄知垂眸,睥睨着比他矮上许多的孩子,眸光因阴翳而显得极其冷淡。
“什么含义?”他反问。
小孩扯扯他袖袍:“我跟你说过,前几天老是做噩梦呀……”
玄知与他认真地对视。
小孩即刻撇嘴:“你都忘了?”
玄知眉眼软下来,初春冰雪消融一般。蹲下身,与他一般高,拉过他小小的手,道:“不敢忘,殿下。”
小孩哼哼了一声。
玄知揉着他软乎乎的小指头:“所以可以治噩梦的,这块玉佩。会给你带来好运,殿下。”
小孩有着不畏人情世故、有话直说的性子,也有着近乎敏锐的孩子的直觉,“是不是你师父他们说我坏话,所以你最近都不来找我玩了?”
玄知一怔:“不、没有……”
小殿下把自己鼻子说酸了:“你就有!要不是我今天来观星台堵人,你以后就再也不来找我了!”
现在体会到了。把谁惹哭了不好,把这小孩惹哭了,无论原因是什么,最后都得他来哄。
哄到后面,玄知不得已斟酌着透露:“是有一点……”又马上否认:“但我没打算再也不来找你。”
小孩把眼泪鼻涕都往他衣襟上擦,哭天喊地的,到后面哭得没力气了,软软地倚在他怀里,红着鼻头抽噎:“我、我……以后不那么过分了……我乖乖的……你师父他们就不会阻止我们见面了吧?”
玄知揩去他眼角泪珠,语气笃定。
“不用改。”
“他说的人是我,如何做便是我的事。你不必改。”
小孩坐在他腿上,歪头圈住他脖颈,终于破涕为笑,脑袋埋进他颈肩:“不听你师父的……”
玄知应道:“嗯。”
“不听他老人家的。”
虽然不妥。
但在凡间无知无觉染上的七情六欲,已使他舍不得将怀中小孩拒而远之。
走一步看一步吧。
红绳埋在小孩衣下,只有他知道上面挂着什么。这隐秘的占有感,使曾经无情无欲的天生神明也无法免俗。
失去做神的资格后,他会渐渐发现,其实他也是个俗人而已。
至少,学做俗人。
——
衣轻飏再度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身处一间茶楼之上。
他下意识摸往衣襟下,有微微的凸起,那块玉佩还在。他展开手心,这双手褪去稚嫩,修长坚韧,又带有少年的青涩。
他好像长大了。
这是哪儿?宫外?
昏君跑宫外来做什么?
“殿下!殿下!您快瞧,人来了——”
对面一个锦衣公子像是这昏君的酒肉哥们儿,不知望见楼下什么了,连声唤他。
茶楼视野开阔,衣轻飏扶着栏杆起身,由那哥们儿指路,漫不经心瞥去,第一眼便将楼下那道熟悉至极的玄衣身影收入眼底。
——大师兄?
不……他还在障中,这人是?
“玄知道长身边那姑娘,就是我跟您说过的那个——徐太傅家的千金,前几日还在家中吵着要绝食、非玄知不嫁的那个。”
那哥们儿嘟囔:“当然,她绝什么食?也就哄得了徐太傅了……”
衣轻飏略微移开视线,这才注意到原来玄知身边还有个姑娘。
他淡淡道:“看上去倒是温婉大方,知书达礼。”
“呵,她那哄着别人玩呢。”听那公子口吻,像是颇为熟悉徐家千金——都出身京师显贵,以前自然见过不少面,“也就玄知面前,乖得像名门淑女。”
这个「乖」字,戳中了本漫不经心的衣轻飏。
偏生那锦衣公子还接着戳他,“不过也情有可原,瞧玄知道长那模样,若是喜欢什么人,也必定喜欢乖巧懂事的。”
“当然,我更倾向于他压根不会喜欢人……”
可惜衣轻飏只把前面一句收进耳中。
他微眯起眼,瞧那两人在街头闲逛——
听他那哥们儿说,徐家千金以绝食威胁,徐太傅只得找了个由头,借口府上近日不太干净,特意请了玄知过去做法事。做完法事,徐家千金便借口同路。
徐太傅能答应他女儿这么做,想来心里也有意收玄知为婿。
毕竟这般卓尔不群的佳婿,就算是个出家人,也甩得了京师那些走马斗鸡的公子哥十万八千里。
徐家千金说是要去玄天观上香还愿,徐太傅便央玄知送他女儿,一道回玄天观。
大师兄可真是傻。
谁上香还愿不急不忙,还在街边东逛西逛,这那那这的?
那哥们儿还琢磨太子圣心呢:“您让我一道出来看着他们,还看了这么久,莫不是……”他觉得不可思议:“殿下您看上那徐家千金了?”
可,不该呀!咱殿下这脸、这气质、这身份,徐家丫头这么糙,能看得上她哪儿?
衣轻飏冷呵了一声:“换个对象,你就猜对了。”
锦衣公子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 ……
等等?换个对象?!
那不就是——
锦衣公子捂住嘴,惶恐眨眼:“殿、殿下,不会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衣轻飏连个眼神都不稀得给他,“就那个意思。”
锦衣公子更惶恐了:“那要是陛下知道您有这心思……还让他知道是我在助纣为虐,岂不是要抄我满门?殿下!我不想去岭南种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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