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陵紧抿的唇线松弛下来,手却仍悄悄摁在袖口,“我娘是凡人。”
这话他绝没撒谎。
周围几个魔修却都悟了:“怪不得,是说有股子凡人味呢,原是咱们半魔兄弟!”
说着, 猛拍百里陵肩,劲力之大, 几乎叫百里陵以为他们早识出了自己身份。
但这几个魔修的脑子看起来又实在不灵光。
百里陵刚想松口气, 小脸却被另一双花香浓郁的手揉捏住, 他懵懵地侧头,一伙女妖修正笑容不怀好意:“怪不得和一般魔修不一样, 瞧这细皮嫩肉的, 小弟弟, 你今年多大了呀……”
百里陵两边脸被捏成包子, 发出「唔唔唔」的惊慌失措和求救声。可惜, 只引来更多「怜香惜玉」的妖修姐姐们。
忍耐,忍耐,现在还不能暴露。百里陵以卧薪尝胆的意志咬牙坚持,视线往外到处瞄,希望同来卧底的几个同门能拉他一把。
看似没有秩序、有说有笑,甚至偶尔打野架的队伍,实则井然有序地排着,隔着乌泱泱人流,他视线瞟掠过一道高而微驼的身影,忽然意识到什么,即刻撤回,定格到那人身上。
百里陵睁大眼,纯澈的眼眸里那点不敢置信尤为清晰。
——那、那不是梦安君的小徒弟……流时吗?
可那人身上怨气缠绕,分明已是将堕未堕的魔修!
——
幼年,大师兄不在清都山上,衣轻飏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如今翻了样,大师兄在山上,山中有老虎,猴子便去老虎那儿称霸王。
后厨的六儿师傅掌着大捞勺,看看窗边摞着的一个没少的馒头,再看看坛子里一夹没少的咸菜,月底第三十次发出疑问:“九九不是在山上吗?也没下山啊。”
这很不对劲,九九现在连对美食的追求都丧失了?
难道最近沉迷马吊走火入魔?
作为衣九九常年御用牌友,三师兄说,这个锅他不背。
“九九最近搞什么?热出毛病了?”随逐丢下一张牌,和九八还有两个凑数的师侄咕哝,“马吊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老三最近为躲小鬼只能龟缩山上,心情甚烦躁,极其想骂人。
步九八道:“三师兄你说九九啊?”
他狡黠弯唇,露出辛灾乐祸的笑:“他最近不知道闯了什么大祸,天天被大师兄押着「三十遍」呢。我就说飞得高,迟早摔得重,该。”
一旁翻看经书的叶聆风食指戳他脑门上:“背后说人坏话,小心下回便轮到你。”
步九八捂住额头小声嘟囔:“大师兄才没空管我呢。”
至于现在疑似「闯了什么大祸」的衣九九本人,确实正在「三十遍」。
嗯,押着大师兄「三十遍」。
暑热未消,他也不怕热,见天跟人黏一块。
夜里不让人回自己屋睡,再热也要挤一床,幸好大师兄用了不晓得什么功法,身体冰凉冰凉的,四肢缠成一团也不觉得热。否则,清都山一代弟子里打头的和最末的两个,都要不中用地扑街在中暑上。
卯时再被大师兄捏着鼻尖醒过起床气,闭着眼睛去院里练剑。闭着眼他都能摸出大师兄走的哪个方位,自己该对应到哪个方位去。
下午大师兄打坐,他就坐窗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经书,一只腿半支在台上,另一只垂在窗下,将将及地。
看一页,字进来一半出去一半,空出来的一半把蒲团上大师兄的模样折巴折巴塞进去。
“看书,我脸上有字?”大师兄冷调的嗓音起伏极缓地上扬。
衣轻飏心道,为何活了上辈子近百年,外加眼下二十个年头,自己竟能在美色面前如此瞎了眼?
他点点头,语调轻快:“无字天书。很难读懂,每天都得看上好几遍,才勉强算满意。”
云倏抬起眼,眼尾狭长地眯起,颇有一种冰的凌厉:“何谓「勉强算满意」?”
衣轻飏本来低头翻页了,闻言有些意外。
在他印象里,他关于大师兄的任何评价,这人都不会有反驳,甚至连声反问都没有。他连「不知礼义廉耻」都能主动认下,现在自己说声「勉强满意」,他居然开始反问了?
“笑什么?”
云倏淡淡瞥他,不觉得这个问题好笑。
衣轻飏一愣,摸向唇角:“我有笑吗?”
云倏木着脸:“笑了。”他顿一下,阖上眼,仿佛回归刚才的坐忘状态,“很好看。”
衣轻飏看了他一会儿,眼里没了惯有的调笑和悠哉。云倏若在此时睁眼便会发现,这是阿一从小坐在屋顶垂脊上,荡着脚,远望青山深处时的神情。
冷淡,陌生,难辨悲喜。一切负面的情绪铺开在无言青山前。
却悠远,眷念,印刻着什么。
一个没归属感的人就像风筝,一根细线将它短暂牵连这一头,它仍怀念自己来时曾飘过的地方,又向往无穷无尽的远方。
而眼前这人,是他曾途径之地,也是他无穷无尽的远方。
辗转一圈,回到原点。
衣轻飏道:“大师兄,今天我们抱抱亲亲三十遍了没有?”
云倏一怔,抬眼看来,眸中泛着凉意,却叫衣轻飏读出些可爱的难堪来:“非得……三十遍?”
衣轻飏挑眉:“您不是喜欢三十遍么?”
云倏木着脸:“我不喜欢。”
衣轻飏走过来。
云倏迷惑抬头。
衣轻飏弯腰在他额头蜻蜓点水地落一下一吻,忍着笑意说:“是我喜欢。”
——
「勉强满意」这个问题就这么被「三十遍」带过去了。
至于「完全满意」?衣轻飏并不急于求成,这么多回都过来了,他有十足的耐心蛰伏,或者说埋伏。
有了大师兄的话为佐证,已能证明他的「重生」是天道,或者说天尊的早有预谋——反正这俩都差不离。
结合「八苦一劫」这个说法,天道在上一辈子应该是以此掣肘住大师兄。毕竟这是他的第八世,该成劫的关键一世。
或许还有其他原因牵制住了大师兄。大师兄能如此笃定——他牵扯进他的人生必使他没有善终,这一点让衣轻飏奇怪,也让他本能地觉得不舒服。
反正不管怎样,天道掣肘住大师兄后,一步步引他入套。
而在某一关键点,没能如天道所愿。这一关键点极为重要,以至于令天道和天尊不得不将一切推翻重来。
而若他没猜错,这个关键点与他、与大师兄都有关。大师兄是辅因,而他是主因。
换言之,不是他该屈服于天道,而该是天道需要他,甚至忌惮他。而他之所以一败再败,无非是他在戏中,难以脱身,而天道在戏外俯瞰,将一切因果看得明明白白。
有这样一种可能,只要他掌控了这个关键,那么受到掣肘的就轮到了天道。它将不得不放下高高在上的姿态与他合作,甚至主导权也会落在他手上。
改命的关键,和大师兄能长久走下去的关键,就在这。
但他目前已知的信息太少。即使是凡间的六大派,关于天界的记载也如管中窥豹,难知全貌。
然而,他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相反,天道算错一步,保留他的记忆有它的考量,却无异于把已走过一遍的剧本捧到了他面前。
只要他按这个剧本走下去,总会碰到那个至关重要的点。
而这一次,他不会再是戏中人。
——
入秋时分,草木摇落,玄天观来了几个道士,带来掌门业尘子的一封邀请信。说是新朝大周皇帝邀清都山掌门容与君,与国师业尘子共同主持祭天大典。
随信附有皇帝亲笔书信,言辞恳切,以个人身份邀清都山掌门出山,祈愿天佑人间再无天灾人害。
凡间每任皇帝登基,皆需祭告天地,有国师主持便可,并不需要这么大阵仗。但这次祭天大典不仅是为新帝登基,也为新朝初立。
按理新朝建立第一年便该祭天,只是那年恰逢南方水患,遍地灾民,祭天花费不小,为省出银两赈灾,大典便一拖再拖。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