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轻飏蹙起眉头,指节叩叩桌面。这似乎是晏轻衣焦灼不安时会有的小动作。
而内侍误以为他焦急,便不敢停顿地接着报:“太医院当值的太医现下都去了,驾撵也已给陛下备好,您是要现在便去吗?”
衣轻飏意识到这内侍之所以未曾禀报便入殿,或许是自己曾经的授意。凡是有关贵妃之事,速速来报之类的话,大概。
看来晏轻衣很关心这贵妃嘛?
衣轻飏末了叩一下桌面,打定主意会会这位……体弱多病的贵妃?
“备驾,千寿宫。”
说实话,千寿宫这名字听起来像太后住的地儿。可里面却住了位贵妃。联系这位贵妃「又呕血了」的事,衣轻飏猜测,大概取这种名字是为了贵妃长命百岁。
他淡淡哂笑。
他倒要看看晏轻衣金屋里藏着什么娇。
昏君和他的贵妃……
他这边阴恻恻揣着对自己的莫名怨怼,那边抬驾撵的人步子倒是又轻又快,一看便轻车熟路,也不需皇帝催促,不一会儿便到了紧临皇帝寝宫的一座宫殿。
说它是金屋夸张了些许。
但规制、占地不亚于皇帝寝宫,这倒是真的。
这愈发勾起了衣轻飏好奇。
他知道这一世的大师兄和昏君压根走不到一条道上去。但他移情别恋如此迅速,倒叫衣轻飏鄙夷之余,生出对那位多病贵妃的好奇。
进了殿,众人似乎料定皇帝会来,毫不惊疑,乌泱泱跪下一片。
衣轻飏本想在外殿喝茶,忖度了下昏君该去的位置,便只顿了一步,径直入得内殿。
扑面而来苦涩药味,混杂四面熏着的清神香,内殿温度简直比外头夏夜还闷热。
里头太医们也齐齐跪下行礼。衣轻飏走过他们,随口问道:“贵妃情况如何?”
太医们忙禀:“贵妃这是积年之症,此番呕血想是近来天气过热、肝热体燥的缘故。”
衣轻飏幼年也患所谓先天之症,对太医这说法感同身受。
榻边跪着一个宫女,衣轻飏瞥那姑娘一眼,那姑娘便极惧怕他似的深深低下头:“回陛下,贵妃服过药,才睡过去。”
衣轻飏犹疑一下,抬手掀开帘帐。
这一看,却是怔于原地,不敢再动。
——那、那、那榻上躺着的人,是男子便罢了,怎的……和他家大师兄长得一模一样?!
钻出来的第一想法是:好一个昏君,找替身的下三滥法子都做得出来?
可再看第二眼,他便为另一种可能所震撼。
男人深阖双眸,唇色苍白,面色如纸,确是久病之人。可他绝不会认错。他将自己这张脸认错了,也不会认错大师兄。
可怕的也是这第二种可能。
昏君比他想的还要胆大。
衣轻飏垂眸望着那张沉睡的脸,久久无言。
——为自己的胆大妄为。
他缓缓吁出口气,轻轻放下帘帐。想起大师兄从未有过的虚弱状态,他沉脸回身,语气难免重了些:
“贵妃这副模样,你们跟朕说,只是因近来天气热了些?”
太医们料定会有磋磨,虽然不知为何晚了些,仍俯首埋头,深怕皇帝点了自己的名。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驰名双标。
注:那首诗出自仓央嘉措的“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稍作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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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执念相|十
这是怎么回事?
玄知怎会成为昏君……自己的贵妃?
这简直——荒唐!
衣轻飏只觉脑仁疼, 瞧见榻上面色苍白、眉间不自觉紧蹙的玄知,又泛起阵阵心疼。他握紧他被子下的手掌, 摩挲到熟悉的剑茧, 室内闷热,而那手心却冰凉。
炎炎夏日大师兄的手的确常是凉的。但那是内力调节出的温凉,和眼下这久虚之人的体寒, 毫无可比性。
衣轻飏低伏男人盖着的被子上, 发顶擦过男人下颌,虚压着没落到实处。
殿内一时寂静, 无人敢抬头看。唯夏蝉声与烛火噼剥声。
咚咚咚。令衣轻飏心情略缓的, 是男人心脏声仍然强劲。衣轻飏虚伏被面上,向前抬起眼皮, 男人清浅的呼吸传来,羽毛般撩他眼睫。
除了过低的体温,毫无血色的脸,一切与平常如故。
可衣轻飏心底仍不好受。大师兄在他面前总是顶天立地的形象,万事万物淡然处之, 他所拥有的绝对力量,使世间无人无事能轻易拨他心境, 乱他神色。
衣轻飏见过那对幽玄双眸低垂时的溺爱、深情, 也见过他眼睫轻颤时涌动的情/欲、忍耐, 可从未见过那双眸紧闭,再不看他, 眉心因忍耐病痛而深蹙。
他摆摆手让太医们下去, 垂眸凝望那张脸许久, 忽想起件事, 命一旁久候无声的内侍:“你去太医院把国……贵妃……”
这词怎么念怎么别扭。
“入宫以来的脉案全部找来, 还有朕登基以来的起居注搬来,放外边,朕等会儿看。”
待夤夜时分,许是喝下去的汤药渐渐起了作用,玄知眉头渐渐舒缓,衣轻飏弯腰在他手背上印上一吻,方起身出来,披衣夜读那两摞脉案和起居注。
脉案上最早的记录是在长庆二年九月。记载玄知先是染上风寒,而后寒病加重,竟是渐渐一病不起。
那,玄知入宫该早于长庆二年九月。也就是昏君登基的第二年,就敢掳了国师进宫。
衣轻飏便去翻起居注上。昏君行为荒唐,倒不惧起居舍人们如何写他,他翻到了许多可以佐证的记录。
长庆二年初,帝幸观星台,行年初祭天大典。国师玄知的名字仍在其中。
三月,国师便请辞,欲让位于师弟,云游四海,入深山清修。
这请求并不奇怪。历代国师中,神出鬼没、不受世俗约束者比比皆是,玄知为道门百年难得一遇之奇才,想要修为上更进一步很能理解。皇帝也同意了他请求,之后玄知便再没了记录。
然而四月起居注上便写,皇帝册封了徐家女为贵妃。
徐家女……衣轻飏想到了还没登基前,茶楼上望见的那位徐太傅家的千金。昏君可能借了徐家的名头。
这一月负责记录的起居舍人,看文字是个颇具气性的文人。他笔尖刻薄地写道,徐家女身高八尺,望之不似女流。就差直说皇帝封了个男人了。
之后又含沙射影地写,某地出现天狗食日,天昏地暗,恐怕是上天示警,天子将行阴阳颠倒、藐视天道、罔顾人伦之事。
又忽然从皇帝册封贵妃之事,跳到玄天观闭门谢客,前国师师弟、现玄天观掌门拒受国师之位,文字间暗示的是什么,已昭然若揭了。
烛影跳动下,衣轻飏指节抵着唇陷入沉思。
玄知入宫是在长庆二年四月。仅五月后,一病不起。
那么,是真病,还是假病?
不。以衣轻飏对大师兄的了解,就算有意假病,玄知得的,也只能是真病。
且玄知病中那模样,做不得假。
他能理解玄知做法,同样更能理解昏君做法。毕竟昏君就是他自己。
站在晏轻衣的立场,亲人的死无法挽留,而玄知的辞别,恰是世上他仅可挽留,也能挽留的几样东西之一。哪怕借以世俗权力。
玄知诚然可独自脱身。可走不掉的,是整个玄天观。
——
夜里衣轻飏便歇在侧殿。
侧殿,昏君的一用物品俱全,前几日未批完的几沓折子还搁桌上摞着。衣轻飏等伺候他洗漱的宫人们潮水般退去,随手拣了几封读。
一看便了然为何积压。
全是台谏官们上的书。满篇阴阳不可颠倒、天道不可藐视、人伦岂能罔顾云云。
衣轻飏翻看到最底下的几封。自己还批过一句朱笔,统一的「卿所言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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