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成想,居然钻出狄也这个人才。
北狄赫赫有名的中路军居然都被迫撤退,圣驾得了消息,惊喜之余便即刻要往西京来了。
这些难民自然不好再逗留城下,西京知府便要将他们驱至更西边。至于陕西路有何怨言?有本事找政事堂几位宰执吵去啊。
按理圣驾将至西京,阿一这个外任官总该去拜见一二。可公文上写的是叫他不要停留,他便懒得停留了,奉旨无视皇帝,继续赶往平阳府。
值得一提的是,皇帝头风顽疾发作,身边离不开人,沈贵妃便赫然在陪行人员之中。
柳相及部分政事堂官员亦在陪同之列,京师只留太后及两位副宰执留守。
也不晓得,朝堂诸公是如何捏着鼻子,忍辱负重,容下沈贵妃陪同的。
阿一来到平阳府后,由于之前的安抚使在守城时便望风而逃,他这个安抚副使便顺利接管了河东南路事宜。
安抚司又称帅司,其长官亦可称帅司,掌一路军事。同时照例兼任河东南路军都总管,判平阳府,可谓位高权重。
但阿一可没忘,这么个「好差事」为何落到自己头上。北狄的中路军只暂时撤退,可还在汾、沁二州边界虎视眈眈。
阿一见过狄也后,得知这位狄也将军极为崇尚南晋战神解轻舟,用兵风格也倾向于解轻舟的主动出击,擅长以攻为守,以主动化被动。让他当一名守将,实是大材小用。
于是,他向西京行在请旨,将狄也破格提拔为河东南路军副都总管,协同神武北军,奔赴沁州边界。
北狄擅骑兵,不可在平原地区与之硬碰。
阿一先安排狄也于沁州比峰山安营布阵,等候时机。神武北军则引中路军南下,且战且退,故作战败奔降之态。等至比峰山时,绝山依谷,歼灭中路军五千余人,大胜而归。
但,阿一并没被这场小胜冲昏头脑。
他清楚,论单兵战力,承平多年、疏于训练的中原军队远不是北狄军队的对手。何况是北狄军队中都赫赫有名的中路军。
但中路军并非不可战胜,战争看似风云变幻,实则往往只需抓住一条核心:分清敌我优势劣势,以我之优攻彼之劣。
这一点看似简单,真正要做到,则不仅关乎上层眼光、大将指挥,还关联到中层将领、底层士卒、后勤保障及天气地形等各种复杂变数。
大梁此时的优势便在于,北狄只举一支中路军南下,在兵马数量上,远不及河东南路军与神武北军的总和。其次,在自家的地盘上打仗,地形地势定不如自家了解。
中路军训练有素,军阵严整。若想战胜,只能将其一一分化、逐个击破。
阿一让狄也临时接任神武北军一支先锋军,借熟知地形地利的优势,屡次自山而下,冲击中路军军阵。以惨痛的数量牺牲,硬生生将中路军从中间凿开,分化为两支。
再指挥各军且战且退,牵着中路军苍蝇似的到处乱撞,时不时地借地形冲击分化。最终,将其小支军队一一围困,用数量去碾压这支战力极高的中路军。
这样的战术极为消耗时间,可效果也是显著的。
除去部分军阵实在是凿不开,北狄士兵单兵战力实在强劲,大梁军队人数虽多却也有限以外,阿一舍弃了其中一些小支军队,最终取得了局部大胜。
大梁军队死伤惨重,中路军也折了近半兵马,仓皇北撤。大梁终于收复汾、沁二州,将北狄拒于河东南路之外。
只是之前沦陷的河北东路,终有心无力。
阿一留狄也及神武北军驻扎河北东路沿线,等候西京行在旨意。
果然,得了几场大胜后,今上与朝堂诸公没有辜负阿一所想,即刻遣使臣往北边求和去了。
……唔,不对,什么求和,这叫议和!
皇帝御驾亲征的名目,也就变成了坐镇西京,亲督议和事务。
当然,朝堂也没忘了奖赏三军。阿一迁平阳府知府,安抚副使也升为正式的安抚使,他的辖地也变大了——成了管勾河北东路、河东南路安抚司事。
出任两路安抚使,看起来挺厉害的。
问题是,河北东路已经沦陷,虚空安抚是吧?
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在他不遗余力的吹捧、赞赏之下,朝堂擢升了狄也任神武北军副都指挥使。
神武北军乃中央军,较之河东南路军这等地方守备军,前景不知好了多少。
——
等候议和的日子实在漫长。
阿一在军中不可擅离职守,吹盏一个小丫头也不能进军营,便留在平阳府官邸。抱元子则来回照应二人。国师的身份,让他可自由出入军营。
阿一闲来无事,便在军中搞起蹴鞠,让将士们强身健体。不要再动不动头疼肚子疼,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
蹴鞠看久了却也无聊。他实非那类容易热血上头的男人。
前头踢得火热,阿一舍了众人,独自往回走,也没几人注意到。
他背着手踱到自己军帐,想也没想便掀了帘子,喊道:“哥哥,咱们骑马散散心吧?”
——入目便是,雪一样的后背。
只一眼,也许是掀帘那刻直照的阳光的缘故,白得晃眼。脊背线条的僵硬也愈发明显。
要死!
阿一屏住呼吸,眼睛惶然别开,在空处定住,视线随他急忙回身而平移回军帐帘门。
见那帘子,便恨不得打掉当时掀帘的手。
“我……”
他停了停,缓缓吁出那口屏住的气。这时不说些什么,那才是真欲盖弥彰。
身后传来窸窣的穿衣声。
阿一沉住心神,组织了下语言再开口。
“哥,我……”
他蓦地滞住呼吸,沉吟半天,脑袋一片空白。
什么刚想的词,什么骑马散心,完了,全完了,空得只剩那一眼望去晃眼的雪色。
……哦,还有,向下没入未知阴影里的背线。
漂亮匀称的蝴蝶骨。
充满力量的腰身。
蜿蜒向幽暗里的是什么,他却不敢去想。
“散心是吗?”这时他听见道长低沉的嗓音,伴随绞手帕的水声,“那去吧。”
阿一没听出什么情绪,点点头:“哦。”
他打马与道长并辔而行,出了军营,缓缓上了一处小山丘。回首十里连营,吹拂着夹杂草木香气的山风,方才的些许不自在便抛之脑后了,二人心境一片旷远。
这时,一只山鹰自他们头顶极快掠过,远远旋下几根灰羽,没入深林之中。
那般自由自在,可真好。
阿一忽然夹紧马身,回身道:“哥,咱们比比吧,输了的人就要答应对方一件事!”
说罢,不等抱元子如何反应,纵马离去。
新上身的鲜红官服,如一簇艳如烟霞的映山红,在马上曳动着。眨眼即成了一点朱砂痣,缀在林野边际一线,晃得人灼眼。
抱元子纵马追上。
玄色的道袍似一团移动的云,疾驰时的风拂其一舒一卷,渺渺掠入林间。
啁啁鹰啼声在头顶响起,仰头,却不知它到底在何方。
过了会儿,抱元子重新望见那团红色。阿一正勒马驻停,马前半身高扬,蹄子复落下,在草地上踏了几步。
阿一仰脸似在寻那山鹰,光线穿过林间罅隙洒于他脸颊,流水似的光,由鼻梁滑入白皙的脖颈,美得近不真实。抱元子在他身旁勒马,阿一便偏过头,眉眼弯弯地笑:“是我赢了,哥哥。”
抱元子淡淡的眸子一转不转盯着他:“那你想让我做什么,阿一?”
“唔。”他歪头道,“等我想一想……”
抱元子静静等他,见阿一发髻在方才跑得散乱,便从马上探过身,解他发簪,手指在乌发间穿梭梳理,垂眼认真。只是仍不太熟练,重新簪住发髻时,扯到阿一几根发丝,叫他吃痛地唔了一声。
抱元子便像做了错事一样停下来,伸手去抚发根位置,轻轻揉着,哄着:“不疼了,不疼了……”
阿一就像被哄好的孩子,盯着道长专注的脸,忽然凑了上去,鼻尖几乎撞到对方:“我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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