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一认真地在纸上写下。
那师弟从墙头翻下来,拣起那张纸看,阿一便带着炫耀的口吻说:“这是哥哥取的。”
“云一?”那师弟以古怪的语调念着,“你不觉着这名字有点随便了吗?”他又抓住个重点,“为何姓云?大师兄可没有俗家姓名,是你爹姓云?”
阿一理所应当地说:“我喜欢云门湖,也喜欢天水庄,所以我要姓云!”
那师弟又古怪地琢磨下这名字,忽然不知想到什么,眼睛狐狸似的弯起,笑着伸出一只手:“那认识一下啦,阿一?我叫笑红尘,也是大师兄拐带,呸,十年前捡回来的师弟。”
“唉,可惜了。”他摸着阿一手腕,江湖郎中似的把脉片刻,叹道,“怪不得大师兄不带你上山,竟没修道的天赋。可又奇了怪了——那大师兄为何捡你回来?”
阿一沉默一会儿,忽然问:“你们道士不都叫什么什么子嘛?为什么你不叫?”
笑红尘道:“子是尊称啦,要称呼德高望重的长辈——至少年龄得是个老不死,才配得上呗。若我以后资历混上去了,嘿,我就不搞那么多名堂,直接拿名字往上凑,什么笑红子笑尘子红尘子啊,多好听啊,你到时候怎么叫我都行……”
阿一打断这位笑红子笑尘子还是红尘子的美好幻想,发出疑问:“哥哥……很老吗?”
“噗嗤——”笑红尘很不厚道地笑了。
在阿一很严肃的表情下,不得不慢慢憋回去,笑红尘袖着手,很光棍似的说:“看你怎么理解啦,他老人家算是那种——嗯,怎么说呢,不算很老不死,但也有六七十,够当你爷爷了。主要他是那种……嗯,实力很凶残的家伙,而且二话不说、不认情面,你懂吗小不点?”
阿一懂了:“会打断腿的那种是吗?”
笑红尘仿佛找到知音,嗯嗯嗯地点头:“对对对!上回我就在斋日尝了个荤腥,好家伙,二话不说——什么戒堂啊戒尺啊,门规流程都不管,直接在后山就要追着我打断腿……”
“后来呢?”阿一点点头,关于哥哥的一切都很好奇。
笑红尘:“然后我太急,摔下山,腿折了!”
“噗嗤——”阿一很不厚道地笑了。
笑红尘:“笑笑笑,笑个屁!哼,以后难过的就是你啦小不点!”
阿一道:“我不信。”
他重新捏起笔,专心练字。
笑红尘:“哼,年轻人,时间长了你就知道啦!”
此后经年,老笑晚年回忆起来,依旧感慨。
年轻人原是他自己。
终究还是他太过年少,不知世事险恶,人心(此处特注:某大•偏心眼子•师兄)叵测。
——那段岁月,闯祸的总是俩人,倒霉的却永远是他一个。
后来,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老笑自外浪荡归来,听弟子说九九斋日偷吃烤兔子,被容与君抓了现行,正在戒堂受戒尺。
他当即没笑出声来,大呼后世报,过瘾过瘾。
可第二日眼巴巴去了斋堂,却瞧见九九那据说受过「酷刑」的手心一夜便好了,正没事人似的捏着筷子,以吃穷他清都山为宗旨,搁饭桌上大快朵颐。
老笑又看着清晨刚抓了山鸡回来、给小师弟补身子的大弟子。
他终于悲哀地发现,即便已混成道门知名老不死,即便他已不再年轻,这险恶世道于他不变,人心亦不变。
作者有话说:
笑•前任师弟•现任师父•尘子:我是冤种,冤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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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人间客|三
三月初晨, 太阳还没爬上山头时,朝露尚能浸湿衣脚, 十三四岁的少年跟在高他一个肩膀的道士身后, 亦步亦趋赶着路。
少年身上挎着个装了吃食的褡裢,前方道士则挎着个书箱。少年往前伸手,轻轻拽住书箱后面那根带子, 小小地扯了几下, 眼皮子在将眯未眯之间,语气带着些许抱怨:
“哥哥, 为何非得起这么早, 天还没亮呢!”
道士头也不回:“拜师自然要有诚意。你见哪个学生,日上三竿才去拜见先生的?”
“唉。”少年阿一叹口气, 取出褡裢里装着的窝头,有气无力地啃着,“其实……又不是非得拜师,我大可以自学的……”
道士冷嗖嗖的一句:“您厉害。”
阿一乖乖闭嘴,男人又把腰间的水袋递给他, 阿一喝了一大口,将窝头咽下, 道:“那便听哥哥的, 拜师就是了。可我去了张先生家的私塾, 以后得一个月才回得来一趟吧?”
“不,”道士转过身垂下眼睑, 用几根指头认真揩去阿一嘴边渣子, “是每三月回一趟家。我与张先生事先已说好了。”
“啊?”少年抬头, 不可思议地看着道士, 眼神又颇有些受伤的小兽般那股可怜劲, “哥哥是在家嫌我烦了吗?”
“阿一。”男人静了片刻,“你总得成家立业的。”
少年生着闷气,挎紧褡裢一气往前赶:“你自己都没成过家立过业,凭什么来说我?我不需要你来管——”
少年这么说着,却又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紧跟着他的男人不察间,与他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男人低头,耐心地问。
阿一将脑袋埋进他怀里,声音有种辨不清的情绪,在未暝的天光下发酵:“对不起,我口不择言了。”
道士的手揉过他柔软的发丝,像初晨的山风拂过他脸颊,天生低几度的声音像从胸膛里发出似的:
“不必与我说对不起,在我这里,你永远不会是错的那一个。”
阿一觉得这话有问题,蹙起眉来正要好生掰扯掰扯。
道士却转回刚才的话题:“就算不成家立业,也要学会一个人好好地生活。阿一,永远别依赖任何一个人,只有自己,才是最可信的。”
未经世事的少年眉头不松:“为何?我不懂,哥哥也不能依赖么?”
“就算我想要如此,我也不能代替你。”男人示意他往前看,山路曲曲折折,前方有柳暗花明,也有峭壁绝路,“这条路,永远只你一人能走。”
“现在我可以牵着你,背着你,引你走。可我能陪你几程呢,阿一?”
阿一默了默,语气执拗:“一直一直,不行吗?”
“阿一。”他静默了一会,如此答道:“你如此聪慧,应该知道答案的。”
那场对话此后久久藏在阿一心底。
他以为道长便要走了,那只是离开前的说辞,毕竟捡来的家人终究不能长久。可说好是每三月回一趟家,道长却每半月便会来私塾见他,或是带被褥衣物,或是带他从外地买回的吃食。
有京师的宫廷点心玉露团,也有秦淮河边的蒸儿糕,还有西北大漠捎来的有他脸那么大的馕饼——据哥哥说,他出了嘉峪关,是为了给一位故人立碑。
似乎,哥哥总有很多很多故人。
这一点总引小孩暗暗嫉妒。那些被哥哥惦记的故人,死了还让哥哥念念不忘去寻他的尸首,去立他功名不朽的碑。
可他,如何才能和哥哥一直一直在一起呢?
这个问题曾困扰阿一整个少年时期。
两个没有任何羁绊的人,怎样一根绳才能把他们彼此牵得牢牢的,让对方再也说不出「可我能陪你几程」这样伤人心的话呢?
从玉游镇张先生的私塾,到姑苏寒山寺书院,他背负书箱不远千里求学,坐船而上,穿深山,过水乡,可求的是什么学,自己也没弄明白。
直到十八九岁那年,参加解试时,坐在贡院的考房里。
深夜,他裹着被子咬着笔头,冥思苦想考案上的策论题目,刚有了新思路,在密密麻麻的草纸上写下新的几行字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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