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轻飏正奋笔疾书。他右手其实也用得惯,左撇子的好处让他更可以左右开弓,奋笔疾书,但这样说并不意味着衣轻飏喜欢抄门规。
三十遍,又是三十遍,他恨三十遍。
云倏打开食盒,将清汤寡水的素斋一碟一碟放上去。衣轻飏瞟了他大师兄一眼,有点纳闷,不过笔仍旧没停。
“先吃饭。”云倏开口说了。
这个「先」字让衣轻飏琢磨了一阵,难道大师兄还有事?不会吧?大师兄不会后悔只让他抄书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衣轻飏飞速拿过碗筷三下五除二刨完,拿起笔认真道:“大师兄,我喜欢抄门规!特别喜欢!”
云倏一顿,眸中略带茫然:“那……你还想再抄三十遍?”
衣轻飏忙摇头,振振有词道:“喜欢也得适度,量过就力不从心了。大师兄,我就喜欢三十遍,不过下回你给我整个二十遍,我会更开心。”
云倏没应声,仿佛陷入了坐忘之中。
“大师兄?”衣轻飏疑惑地探过头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烛火噼剥作响,火焰在夜风中微微颤动,衣轻飏看见自己的手影,落在大师兄挺直的鼻尖上,再一晃,又落在大师兄淡薄的唇角上。
衣轻飏微微出了神,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让手影停在那唇角轻轻摩挲了几下。
云倏骤然抬眸,不皂色的眼眸映出跳动的烛火。
衣轻飏一个激灵,心虚至极地拿手在空中挥了挥,假装在赶蚊子。
云倏心里也想着事,并未察觉他异样,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说:“带你去个地方,阿一。”
深更半夜去个地方,莫不是大师兄终于发觉他小师弟皮下是个重生的老怪物,要带到深山去杀人灭口?
虽是这么怀疑,衣轻飏还是自觉且主动地上了大师兄的守一剑,站在他身后软糯糯地问:“大师兄,我第一次御剑,是不是还得抓个什么东西扶稳……”
没等他暗示完,云倏便直接将他两手放在了自己腰上,沉声说:“扶稳。”
大师兄的腰仿佛烫手一样,衣轻飏迅速收回一手放在鼻下,耳垂如滴血般憋得通红,他这副娇羞小姑娘的模样这时才和他那张容貌极盛的脸相得益彰了。
可惜云倏丝毫未察觉他小师弟的娇羞,感受到衣轻飏收回了一手只,便不满地将那只手拽了回来,在自己腰上摁好:“扶稳。”
想了想,皱眉添了一句训斥:“别逞强。”
衣轻飏现在是连个缓冲也没有了,守一剑一起飞,他不得不一个踉跄抓实了大师兄的腰,被迫脸红心跳地感受了一阵大师兄的腰有多瘦。
……嗯,是有力量的劲瘦,摸上去却出乎意料的软乎。
等等,自己怎么还感受起来了?
衣轻飏默默阖眼,念起清心咒。
大师兄又不是姑娘,自己脸红心跳个什么劲?摸啊。这有什么好害臊的,尽情大胆地摸啊。
话是这么说,衣轻飏还是诚实地不敢睁眼,他一面默念清心咒一面低头,望着底下飞速变化的地面。
没有往深山里去,一路向北,反倒越来越灯火繁华了。
直到老远望见蜿蜒如卧龙的那一圈城墙,和方方正正如豆腐块的街区,衣轻飏才确定目的地是京城。
由清都山到京城,他和笑尘子那个老王八走了一个月,和大师兄御剑飞行前后不到两刻钟。衣轻飏由此暗暗估摸出大师兄如今的修为境界。
到了京城,如今这一幕倒和上辈子重合了。上一次,也是这个时候,大师兄也将他带来了京城,不过那时自己还对大师兄存有偏见,来是被迫来了,却是大师兄把他硬扛来的,格外心不甘情不愿。
这回衣轻飏站在万家灯火的京城前,向后回头。大师兄正站他身后面无表情地收回守一剑,盯着沾上灰尘的剑鞘,微微死鱼眼。
哈哈,死鱼眼。
衣轻飏开怀地笑了,他以前怎么没发觉大师兄较真的模样有点死鱼眼?哈哈,可爱的死鱼眼。
云倏听见他笑声,怔了怔,茫然地看过来。
阿一的身后是京城繁华如烟的万千灯火,可开怀而笑的阿一,却比这万家灯火更值得注目。
笑着笑着,衣轻飏渐渐笑不出来了。
少年在城门前紧抿起唇,认真望向他的大师兄,幽黑的眸中是少年人的执拗与历经沧桑后才有的深邃。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独特地交织在他身上,令云倏时常在面对他时晃神,眼中是衣轻飏看不透的情绪。
“大师兄,我已经明白你带我来这儿的目的了,可我还是不明白,”少年认真地问,“你为何待我如此好?”
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对衣轻飏好的人太多了。为这张脸,为这副皮囊,为他的身世,为那个决定他一生的预言,为别有用心的目的。
唯一让衣轻飏辨不透的好来自于大师兄。他待他严苛甚于常人,却也矛盾地待他好于常人。这份好,让衣轻飏看不清目的,也看不清缘由,却比任何人都贯彻始终。
他被清都山众人误解,被道门一众修士唾弃,被正道堂而皇之地钉上「勾结邪修、残害同门」的耻辱柱。
他也曾为仇恨蒙蔽心智,以杀戮平息杀戮,纵然无人认可也偏要逆天命行事。他要抗天命、改预言,可偏偏陷在那个预言之中最深的人就是他自己。
直到有一日,闭关五十年的大师兄登上浮幽山,找到他说:“与我比一场剑,以生死为注。”
“若我赢了,同我回清都山,任我处置。若你赢了,无论你想要做什么,以三十年为限,正道将不会进行任何干涉。”
正道请他出山,条件是认他做他们的代表,云倏便这么以他们的名义,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与衣轻飏做了比试之约。
论剑法,衣轻飏永远活在他大师兄的影子里,怎样也赢不了他,可大师兄的一招一式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二人最多勉强做个平局。
可若有一方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故意退让,那结局便截然不同了。
那是衣轻飏死前都没想透的谜。
大师兄在最后一剑时,故意输给了他。
衣轻飏的佩剑绕指柔穿过了他的胸膛。那时,他忽然想起了大师兄说过的话:“既然用不了重剑,那用轻便的剑也是一样的。道之一理,便为上善若水。其实柔弱比我们想象的,更容易胜过刚强。”
“阿一,你要学会,如何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衣轻飏不知自己是不是如他所愿做到至柔了,但大师兄的确是至坚了。他有多坚硬,便有多难撬,衣轻飏从他嘴里撬不出一个大师兄不想让他知道的字。
就像现在,衣轻飏不对大师兄的回答报任何期待。
大师兄果然走到他近前,揉了揉他的脑袋,用有点指责的口吻说:“尽说傻话。”
“你是师弟,我身为师兄自然该如此。”
大师兄才是尽说傻话。就像现在,如果换了叶九七或者步九八,大师兄绝对不会大半夜带他千里迢迢赶来京城,只为见一见……他斩断尘缘前的亲人。
但衣轻飏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他仅仅仰头朝大师兄甜甜地露出少年人的笑颜。
“我们进城吧,大师兄。”
云倏颔首,与他并肩而行。走进繁华如梦的京城时,衣轻飏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大师兄话中的漏洞。
——你是师弟,我身为师兄自然该如此。
如果不是师弟,或者不仅仅是师弟,师兄你又当如何呢?
作者有话说: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出自《道德经》。
第21章 绕指柔|三
所谓命运,就像一个不断循环的圈。这是衣轻飏曾不敢认同、如今却不得不认同的东西。
长平帝的尸首被放在门板上,连同沈贵妃的尸体一起停在南宫门前支起的小棚子里。有新朝的官兵守在棚子前把守,围观的京城百姓将这里围了一圈,抻长了脑袋往里瞅。
“是皇帝!真是皇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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