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叶聆风如何对外面人叙说,过了许久,只笑尘子一人走了进来。
一个师父,就这么跪在了徒弟的尸首面前。
“十七,好孩子。”笑尘子淡淡地笑,“是师父未能早早察出你行差踏错。好好睡吧,孩子,下辈子……”
末了词不成句,哽咽嘶哑,说不出下辈子该如何。
下辈子……莫做他这个不负责任的师父的徒弟了。
——
梦安停灵在鹤鸣山正殿,鹤鸣山上下皆布素缟。
清都山老师祖笑尘子亲笔讣闻天下玄门。
梦安的尸身待明日便一路护送回清都山。
流时不吃不喝,跪在师父灵前。同辈的师侄轮着班子去陪他跪灵,无论问他什么,皆不言语,好像一夕之间丧失三魂六魄一般。
此事纳兰泱最为自责。若不是她急功近利用了夕颜枪,也不会……
现在谈什么都完了。
衣轻飏陪着负伤不轻的二师姐。
云倏当夜则去了鹤鸣山掌门的议事厅,将守一剑插进了几位掌门中央的议事桌上,剑身几乎刺穿桌板。
业尘子:“容与君这是……何意?”
千华子打圆场:“没事没事,就一张桌子,我们山上多的是桌子……”
染霄子向后一仰,表示自己和这些老不死界限分明。
郑允珏摇着扇子:“嗐,算总账了呀各位,甭躲啦。”
纳兰泱慌张不已:“容与君,我……”
云倏眼睑下眸色幽玄凉薄,攥住剑柄的指尖修长,力道却不容小觑。
“敬告诸位,若再敢打我家小师弟的主意,此剑便不会再顾念任何同道之谊。”
剑光冷冽扫过众人,拔出剑那一瞬,木桌四分五裂。
“多有失礼。”云倏收剑入鞘,朝众人点下头,客客气气,“先行告辞。”
诸位掌门:“……”
敲!老笑你这时候躲哪去了?忒不仗义了!
你徒弟都要灭我们口了!
——
“你不知道,那时候你大师兄可威风咧。”郑允珏来探望苌弗君,顺道和衣轻飏磕着瓜子唠嗑。
“啧啧,那叫一个护短呀,差点就把业尘子那老头给吓尿了哈哈。”
衣轻飏磕着瓜子,哂笑:“确定那人不是郑道友自己?”
倚在榻上有气无力的二师姐话本卷成一团,砸他脑袋上,“客人,礼貌。怎么说话呢?”
郑允珏笑呵呵的:“欸,苌弗君,我和衣道友这交情,揭点短就揭点短了,少不了两斤肉的。”
衣轻飏揉一下脑袋:“挺好,恢复得不错。”
司青岚叹:“唉,你俩出去玩吧。看着就心烦。”
衣轻飏也叹:“擅变的女孩子呀,几个月前还说我永远是她最可爱的小师弟。走喽,出去浪浪,郑道友。”
司青岚笑骂:“你这破孩子,快滚吧。”
衣轻飏抓起大把瓜子揣兜里,和嘴叨叨不停的郑掌门刚出来,迎头遇上步九八和叶九七。叶聆风那叫一个有礼貌,客人走了还问呢:“不留下吃个便饭吗,郑掌门?”
“不不,不了。”郑允珏笑摆手,“我这嘴啊矫情,享用不得你们这儿的好饭好菜。”
步九八疑惑一下:“嘴还有矫情来形容的吗?”
衣轻飏倚着阑干寻大师兄身影,左手嗑瓜子,右手包瓜子片。
郑允珏便和九八闲扯:“主要是戒口的多。譬如什么芫荽不吃啊,葱也不要啊,辣椒不吃,油也要少,有时候啊,就连盐还嫌太咸。”
听见这话,衣轻飏略一怔忪。
“别说了,我也受够我这破嘴了,”郑允珏叹气,“幸好修了道辟了谷,不然有天迟早饿死。”
衣轻飏转头,不动声色打量郑允珏的侧脸。
头一次这么认真。
好家伙,这脸可真会长啊。
他投胎是世世脸不变,郑掌门投胎这是回炉重造?他不确信。喜恶和阿寒太巧合了,但长得忒太不像了,性格也南辕北辙。
“九八,来。”他伸手递给步九八。
步九八以为给他瓜子呢,欢天喜地接了,发现一手瓜子片:“卧槽,你脸呢衣九九?落二师姐屋了?”
衣轻飏拍干净手中的残灰,瞥向郑允珏:“郑道友没修道以前,家里是做什么的?”
郑允珏把自己没磕完的瓜子给九八息怒,闻言一怔:“以前我家里吗?没啥印象了吧,好多年了,好像记得……是个大户人家来着,老家在武陵一带,后来搬到京城去了?”
“哦,”他忽然想起,“我祖父好像还是个大官,当什么什么部尚书来着。”
叶聆风讶然:“尚书?那还真是大户人家。”
郑允珏弯唇笑:“不是我吹,我以前还有个好哥们,十七岁就高中探花了,惊才绝艳啊!”
“哇哦。”步九八边嗑瓜子边演技虚伪地惊叹,“你哥们好厉害。可是这又和你有啥关系呢?”
郑允珏展开折扇:“那不就四舍五入,等于我也差点高中探花了吗?这叫什么?人中龙凤呀。”
步九八给他竖起大拇指。
衣轻飏亦失笑摇头:“还是您厉害。”
他又望望楼下,心不在蔫的,问九七九八,“瞧见大师兄没?”
叶聆风摇头:“一直没瞧见,该是忙吧。”
郑允珏道:“容与君从议事厅出去后没回来?”
衣轻飏神色略沉:“我去找找。”
——
从鹤鸣山东街找到西街,这头晃到那头,大师兄没寻到,倒是隔着一条街遇着了业尘子。
可真是晦气。
业尘子正与自己大徒儿嘱托什么,余光忽然瞄着对面走来个熟悉身影。百里陵也瞧见了,有心打招呼,却只能背着师父视线偷偷招手。
业尘子慢捋白须,目光辨不清情绪地打量他。
衣轻飏对百里陵点下头,转身向后山而去。
既然山下都找全了,便只剩这么一个地方。
夜色已漆黑,远离灯火,山野间偶尔有流萤点点。
沿着记忆里的小路寻到之前那处洞窟,洞中抹黑一片,连月光也照不进。衣轻飏正想燃亮符纸,忽然空寂的黑中闪耀起一团白光,似萤火般游浮着。
那一瞬衣轻飏心底涌现一股莫名的情绪,心脏被这情绪紧紧包裹,鼻尖一酸,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眶中掉下来。
十七……
大师兄。
灵团照亮了底下盘腿而坐的男人,浮光跃在他侧脸,鼻梁轮廓勾起光晕,空灵又复寂静。
衣轻飏忽然意识到,大师兄已不知在这儿坐了多时。
就在十七倒下的位置。
他紧闭双眸,就如日常坐忘静心一般。而那小小的灵团,十七不散的执念,就这样默默陪了他许久。
衣轻飏也似日常一样,悄悄摸到大师兄身边,盘腿坐下。
手支在膝盖,他撑着脑袋歪头盯着大师兄脸。和障里他曾仔细描摹过的那张脸一模一样,闭眼时显出同样属于神明的无情。
大师兄缓缓睁眼,淡淡启唇:“阿一。”
衣轻飏从他眼睛中辨出自己,因为满室的黑,也只容下自己。
他忽然觉得自己于大师兄来说,是多么自私的一个存在。
“何必呢……大师兄。”他静静说,“如果是我的命数,那么无论躲不躲得过,结果都该我一人担。玄门那么重视因果,你没必要……牵扯进与你无关的因,担下不该你担的果。”
无论大师兄在外人面前如何享有盛誉,如何令他们敬仰,衣轻飏也不觉得大师兄是神。
别人承担不起的,他从不觉得就合该大师兄承担。
他该承担的,就更不该大师兄来担。
云倏静了片刻,看着他说:“阿一,没那么复杂,大道至简,世上的事只分我想做和不想做罢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