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是这样一个往牛角尖一钻便回不了头的人。大师兄或许因为了解他,才在山洞里几乎算得上「强硬」地想抹除他这段记忆。
只有没了这段记忆,衣轻飏才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正如上辈子那样,兄友弟恭,无知无觉,最后乃至一剑「弑」师兄。
光是回想一下上辈子,胸口便憋闷得慌,心脏迟来密密钝痛。
大师兄对他没有感情,他又为什么要替隐瞒了一切的大师兄难受?
但,真是没有感情么?就算抵不上喜欢的程度,也待他……远超过了一般师兄弟吧?
这时,郑允珏忽然指向沙丘另一边:“你们看!那有块碑!”
衣轻飏回过头,这次回头有了正经理由。
余光里瞟到的大师兄也侧头,微眯起眼望向那块碑。
“是什么?”
衣轻飏问。
郑掌门跑过去,敲敲那块带着风蚀痕迹的石碑,拂开黄沙,惊奇了一下:“是墓碑——南晋将军解轻舟……及十万征西军将士之墓?”
大概是因之前那阵沙暴,原本埋在黄沙下的墓碑得以重见天日。
衣轻飏走过来也瞧见上面一行字:“南晋?那应该是后人立的碑了。”如果是同时代的人,只会称呼大晋。
郑掌门点头,刨开最右下角,果然刻有几行小字,字迹工整而笔锋坚韧。
云倏也走下沙丘,郑允珏一字一字念出声:“余西行问道,途中从嘉峪关百姓所愿,立此碑以祭先朝英魂。”
“有个落款,”郑允珏细看,“清都山云门宫,抱元子?”
郑允珏怔了怔。
“清都山?”衣轻飏眉微扬,回想十七曾给他们上过的课,“抱元子前辈?”
郑允珏笑笑,将刨开的黄土又埋回去:“是老前辈了。这位道长还活着的时候,南晋已过三百年。”
衣轻飏不知想到了什么,蹲下跟他一起刨土。
郑允珏莫名其妙叹了一句:“缘份呐。”
衣轻飏手摸到了一个坚坚的东西。
郑允珏眼睛闪过一抹光:“有宝贝?”
二人一起顺着那块东西刨开,渐渐摸出一张暗紫色的长弓。这弓箭的长度是真夸张,衣轻飏在前面刨,郑允珏在后面接着,还得起身站远才能将它弓身拉出来。
紫衫木的长弓坚韧不易折,外面还漆过上好桐油,历经几百多年不曾腐烂。除了没有弓弦,抹干净上面的沙土仍是一张完好的坚弓。
郑允珏估摸了一下,咋舌:“得有四尺长了吧这弓?”
一直不曾说话的云倏垂着眸,抚上弓尾,指腹摩挲过长弓上的刻字:“勾……陈。”
郑允珏:“是解轻舟那弓?”
云倏瞥了他一眼,眼神似乎在说你在说什么废话。
郑允珏咳了一下。
衣轻飏蹲地上笑了一下:“亡人之弓。那咱们埋回去,郑道友?”
郑允珏一听急了:“别啊,好不容易挖出来的……不,我的意思是,这弓身上似乎附着仙灵之气,应该本是仙家宝物。”
衣轻飏笑笑。
怎么仙灵之气都钻出来了?
这勾陈弓本就是封存怨气的,早八百年那点仙灵之气就被消耗殆尽了。单单为了引他收下神器,郑掌门看着这怨气满满的阴毒之物,还能说是仙家宝物,他敬这份演技。
云倏的手还放在勾陈弓尾,细细摩挲那两个字,眸色暗沉,不知在想些什么。衣轻飏忍不住起身,攥起了大师兄的手。
“不要再碰它了……不好。”
怨气稍不留神便会侵蚀人心,对极为讲求道心的修士而言,这类怨毒之物极不友好。
二人四目相对。
这大概是走出山洞以后二人第一次四目相对。
连郑掌门都察觉出,这一次对视中所笼罩着的诡异氛围。
二人各有心事,各有心结,又因各自顾虑而无法坦荡说出。只是这一望,彼此都想望进对方眼里,望进他们照看不到的彼此的世界。
有时候,真相是伤人的,执意活得明白,往往活得痛苦。云倏想阿一无忧虑,可这小孩却偏不,执意要活得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云倏做不到这样。
他无法坦荡,因为他知道所谓的真相,也知道拨开疑云后,看清所谓真相的下场是毁灭性的。阿一想要探知的真相好比一柄利剑,高悬于他们二人之间。当利剑落下,他们都将遍体鳞伤,无一幸免。
云倏宁可自己满手鲜血,也要牢牢攥住那把遥遥欲坠的利剑,守住他们摇摇欲坠的关系。
在少年人赤忱的、几乎袒露情愫的目光下,他只得目光转开,选择回避。
衣轻飏还认为自己的目光是平静的。他毫不知情,在外人眼里,尤其是当事人眼里,从小到大他望向他大师兄的目光就不曾平静过半分。
孺慕,仰望,赤忱,坦率。
被对方刻意避开视线后,复又低落,委屈,强撑着平静。
他的一切赤忱情绪就像清澈可见底的云门湖,袒露倒影山间日月白云,落在云倏转开视线后的余光里,一眼便能望到底。
他们二人是不对等的。
他全然坦诚,将自己的全部情绪铺开在他面前。而他全然闪躲,将自己的心思藏得诚惶诚恐。
微妙平衡中一方的失重,致使另一方因得不到回应生出抵触。
良久,衣轻飏放下大师兄手腕,面色平淡。
郑允珏眨眨眼,觉得只有自己这个二傻子还在关心勾陈弓:“这个,我看这弓还是谁先发现便归谁吧。毕竟这等不寻常之物若是遗留此处,叫别有用心之人发现就不太好了。”
“二位道友觉着呢?”
二位道友没什么想法。
云倏随口说:“可以。”
郑允珏抚掌:“那就归衣道友所有了。”
衣轻飏道:“都行。”
他将勾陈弓收进芥指里。以前大师兄也送过他一个芥指,可眼下拿出的那一个,却是他从浮幽水之下得到的那枚。
衣轻飏已无所忌讳,破罐子破摔。反正他家大师兄什么都知道。
郑掌门倒是惊奇了一下:“这……这是个宝贝啊,衣道友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衣轻飏本不想回答,余光瞄到大师兄面无表情的脸,停顿一会儿,勾起唇轻轻笑了:“当然是我家大师兄送的了。”
郑掌门神色讶异:“容与君……送的?”
云倏静了须臾,淡声应道:“嗯。”
郑掌门常年担任天道与凡间之间的无间道,卧底经验丰富,此刻竟也不知说什么好。
这东西……倒像是卷轴上浮幽之水下的宝物,按理该五年后,被衣轻飏拿到……
容与君怎么回事?不按剧本走?怎么能提前把这东西给他?
可想了想,郑允珏缩缩脖子……又惹不起。
他敢怒不敢言,越发觉得这次下凡以来有什么东西超出了计划之外。
直觉告诉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变数。这变数的发生,致使无论是容与君还是衣轻飏,身上都发生了鲜为人知的变化。
之前郑允珏屡次想找机会问问,可碍于姓衣的始终黏在他大师兄后头,一直没找到时机。现在二人明显闹了矛盾,本以为能抓到机会,可姓衣的还是从始至终没远离过他大师兄十步之遥。
……搞什么啊?能不能尊重一下「闹矛盾」这个词?
进了嘉峪关,大街上熙熙攘攘,才终于让郑允珏逮到机会。
碍他眼的衣轻飏去前面茶肆接水,云倏则候在茶肆外面那棵大树下擦他的宝贝佩剑,只是细看的话,云倏的状态比起平时稍稍有些心不在焉。
郑允珏把骆驼扔一边,走过去给他扇风套近乎。
“容与君此行随小师弟出门,想是去鹤鸣山参见天阶大会的吧?”
云倏撩起眼皮睨了他一眼,没什么情绪,低头继续擦剑。
郑允珏再接再厉:“您看,这回这邪祟除得也快,离天阶大会开始掰起指头算也还有半个多月。这儿离终南山也没多远了,您看可否赏个面子莅临寒舍做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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