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九八怪声怪气地学他说话:“我就告大师兄去了……知道啦知道啦,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九七,你还是小孩子吗?”
叶聆风咬牙:“谁是小孩子?我早就不是小孩儿了,我可比你俩都大呢!”
“知道了知道了。”步九八很是敷衍,将手肘搭在衣轻飏肩上,笑得贱兮兮的,“不过九九,你很有自知之明嘛,知道自己缺德,都只往过格上记。”
叶聆风道:“九九,你这样写不诚实,不可能没有功的,你上山五年多了,怎么也做了点好事的。”
衣轻飏拱手请教,煞有介事:“悉听尊见。”
叶聆风卡了卡:“呃……嗯……”
他托腮深思:“嗯……呃……哦!”
步九八:“你还真想出来了?”
叶聆风眼睛亮了亮:“我知道了!九九的剑学得特别快特别好,每回九八对上你无不惨败!”
步九八气愤地推了叶九七一把:“夸九九就夸九九,有必要踩一捧一吗?我步殊从不认输!”
叶聆风昂起下巴,难得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学他刚刚阴阳怪气的腔调:“我步殊从不认输……九八,这话我也听得起茧子了。”
衣轻飏将自己的功过格卷成一团,看着他俩你追我赶、好不热闹,轻轻叹了一口气,有样学样,以他们那种怪里怪气的语调学他俩的话:
“我早就不是小孩儿了……”
而后他退后半步,学大师兄的样子背手,挑眉,淡淡吐出两个字:“幼稚。”
刚刚还内讧的二人同时将矛头对准他:
“九九,就你不配说这句话!大师兄这两个字一般说的谁,你自己不清楚吗?”
衣轻飏歪头,天真地笑了笑:“爷爷不跟你们争。小孩儿,幼稚。”
“大师兄!”步九八和叶九七同时看向他身后,面色惊恐,“我们什么也没干,都是九九在阴阳怪气地学你!”
衣轻飏心跳陡然漏掉半拍,得意的笑容僵住,缓缓回头。
……
什么也没有。夜风拍在他脸上,也像在嘲笑他。
“哈哈哈!小屁孩儿,幼稚!”就属步九八笑得最大声,拽起叶聆风跑路,等衣轻飏沉着脸回头,二人的影儿都没了。
沉着,冷静,不和小孩儿计较。
衣轻飏心平气和地笑了笑。
但不过几息后,对面山廊上的弟子全听到了小师叔的怒吼:“步九八!你个龟孙!明天校场见,谁不来谁是孙子——”
弟子们啧啧一叹,纷纷摇头,为九八师叔的明天默哀。
清都山山花的怒火,你承担不起。
——
传说,凡人体内皆有三尸神,每到庚申日,三尸便会向上天报告你的过失。
三尸源于欲望,欲生则三尸生,欲灭则三尸灭。而人不可能了无欲望,三尸也便无法彻底根除。
为防止三尸扰乱修行,修道之人常常在庚申日彻夜不眠,修持清心,因而叫作守庚申。
大师兄对衣轻飏这方面的功课极为严苛。他想起白天大师兄的话,眉头深锁。大概,大师兄是想让他修忘情道?
欲望的确是个恼人的东西。衣轻飏盘腿坐在后廊,望向夜色中的茫茫云海,想到自己刚刚才在步九八身上发泄完愤怒之欲,轻轻摇了摇头。
可能他还是要让大师兄失望了,定力不够呀。
上辈子也是,改命之欲太过强烈,才惹来诸多报应,诸多祸事,欠了全天下人一个因果。
他仰望云海,伸手像要穿过云海抓住星空,微不可闻地说:“我认命了啊……天道。”
夜风吹过,随意丢在地板上的功过格哗哗翻动,每一行都写着他认下的罪过。
残害同门。
叛出师门。
私寻怨器。
修炼禁阵。
……
哗哗翻过,最后一行写着:辜负了他的信任。
衣轻飏很少进入自己的心海。别说三尸了,他的心海早就尸山尸海,一片混沌,脏陋不堪。
心海对修道之人保持道心极为重要,守庚申这一夜,修士往往需重新整理自己的心海,使其始终保持清明澄澈。但对衣轻飏的心海来说,整不整理都已经无所谓了。
烂成这样,乱成这样,也只能说是当世第一人。
他自己都很嫌弃,便很少进来看一看。上天厚待,赐予他好皮囊?是啊,上天多厚待他,还赐予他皮囊下这片丑陋不堪的心海。
衣轻飏踩在血肉与泥水混合而成的「土地」上,背着手在心海里闲庭漫步,不断摇头:“这破地方,又脏又臭,怎么住得了人?还是大师兄的云台好。”
心海之上突然传来一阵极轻蔑的笑声。
“你终于舍得进来看看我们了。原来你也知道这破地方住不了人,那就修修呗,大爷?”
衣轻飏抬头望向尸山上翘着腿的大爷,眯了眯眸:“哟,我都重生了,您老还活着呢?真是生死相随,感动,感动。”
那道身着黑衣的「衣轻飏」冷冷一笑:“懦夫。”
衣轻飏继续向前走,并不再看他:“谢谢批评,心领了。”
“你真要跟天道认输?你甘心?”黑衣心魔闪现在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皱着眉质问。
他比现在少年时代的衣轻飏高上许多,身形已比得上大师兄了,五官也比现在的衣轻飏深邃,由纯粹的漂亮生出了属于成年男人的俊美。
衣轻飏笑:“别突然凑过来,这脸我见了就恶心,离远一点好吗?”
黑衣心魔向后退一步,倒没搭理他这老毛病,顶着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重复问了一遍:“你真的甘心认命,在天道下面摇尾乞怜,今后任它摆布?”
衣轻飏轻轻一叹,明明少年的脸比心魔年轻许多,可那口吻却真的犹如教育孙子的爷爷:
“别幼稚了。我以前不是任它摆布?”
黑衣心魔沉默片刻,阴森至极地笑了笑:“不,你不会认命的,你也不会认输的。如果你认命了,我和他们就不可能还存在。”
衣轻飏口吻轻飘飘的:“那是因为,我压根不想进来清理你们这些垃圾。”
心魔哈哈大笑:“错!错错错!因为你知道,你根本清理不了我们!懦夫,还是个虚伪的懦夫!”
衣轻飏点头:“嗯,概括得全面。”
他语气轻松,眸光却陡然冷了下来。只在一念之间,黑衣心魔顿时瘪了下去,犹如漏气的球,最后贴在地上只剩下一道皮。
衣轻飏毫不客气地踏过去,只留下悠然自在的一句话。
“记住,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作者有话说:
大型我骂我自己现场了属于是。
注:“坐者,止动也。忘者,息念也。”出自《玄宗直指万法同归》。
“敬信,断缘,收心,简事,真观,泰定,得道。”出自《坐忘论》。
“招真以炼形,形清则合于气。含道以炼气,气清则合于神。”出自《道枢•坐忘篇》。
第27章 绕指柔|九
越往里走, 血与泥越发黏稠,就算是布鞋踩在上面, 也能不断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
拐过一个角, 险些吓衣轻飏一跳,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正蹲在不远处,黑黢黢的眼眸直直望着他。他也不说话, 只是眼泪在无声地流, 流呀流,流到麻木也流不尽似的。
衣轻飏叹口气, 在他面前蹲下:“哭什么?”
小孩很乖巧地回答:“我一直乖乖蹲在这里为你哭泣。你的心很痛很压抑, 那些哭不出的泪便化作了我,代你而哭泣。”
衣轻飏伸手抹向他眼角, 果然那里不断涌出豆大的泪珠,像泉涌一般止不住。
这时一只手从黑暗里伸来,用力攥住了他的脚腕。
衣轻飏低头,若是其他人能来他的心海,便会骇然发现那只手竟无皮肤包裹, 像是被活活剥了一层皮,只剩黏腻浓稠的血肉和凄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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