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是不改是吧?
衣轻飏将折子随意掷回。
枕着手臂躺下,他不自觉望向与后殿仅隔的一面墙壁。昏暗墙面上,树枝蝉影纷乱,像交错的人心、延伸膨胀的欲望,生生不息。
这一觉睡得并不好。
早起时他去了后殿一趟,玄知还在昏睡。下朝后——上朝时不免经历一番台谏官们的唇枪舌战,他轻手轻脚入殿,玄知仍在昏睡。
心不在焉用完午膳,玄知仍紧阖双眼。衣轻飏唤了太医来。满院的太医乌泱泱塞满千寿宫,来了去了,只说贵妃身体如常。
看周围宫人,他们似乎也习惯了贵妃沉睡。
衣轻飏摁住胸膛下自己心脏的位置。它平稳地跳动着,偶尔传来清浅的痛感,更多时是酸胀。似乎晏轻衣本人也习惯了如此。
紧张了一夜一日,也局促了一夜一日,不知大师兄醒来自己如何面对。眼下这紧张与局促却都失了对象,跟墙上纷乱树影一般,乱他心神,扰他安眠。
可待他伸手,摸到的只是面墙。再没有别的了。
可又能怪谁呢?
砌这面墙的,也分明是他。
如今长庆六年。他们如此已四年。
午后,衣轻飏索性便留侧殿批折子。
拣出那些谏官们激昂的言辞,阅些实用的。腰背坐酸了,他搁笔抻抻身体,忽听外面兵荒马乱,他心跳陡然加快。
站起身,愣愣的,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做。
幸而有人进殿来禀他:“陛下,贵妃醒了!”
他这才得到理由,整理衣衫,往后殿去。太医几乎常驻千寿宫,贵妃一醒便有人去报信,衣轻飏愣神那一阵,已有几个腿脚便利的年轻太医提着药箱来候。
众人给皇帝行礼。
衣轻飏摆摆手,脸上淡淡辨不出波澜。帘帐后传来几声低咳,男人沙哑的嗓音问宫人,自己睡了几天。
衣轻飏停在帐前。近乡情怯。
“可是……陛下?”男人倚着靠枕,抵唇低咳了几声,凝望帘帐后那道细长人影。
衣轻飏换好神情掀帘,笑问:“可好些了?”
美人的笑脸总归令人心旷神怡。可无人敢直面圣颜,有资格直面的,也难觉心旷神怡。
玄知以一贯的口吻答:“好些了。谢陛下关心。”
客客气气,礼礼貌貌,让人挑不出错处。
衣轻飏未能从他语气中,辨出他们如今是何境地。
玄知正在喝药,将碗放下。侍女躬身退去。衣轻飏榻边坐下,犹豫了下,试探去握他手掌。视线中,玄知眼睑轻颤一下,却未阻止,也不挣脱。
掌心才沾上药碗余温,正要散去,便为衣轻飏掌心温度取代。
玄知没有回应,只垂眸凝视他脸。
他们安静对视了好一会儿。
衣轻飏带他手掌贴于自己脸侧。不知他们双方在汲取谁的温度。
衣轻飏小心翼翼的,伏下身,虚压入他怀中,轻轻絮叨:
“别离开我。”
他眼眸凝视着被面。
“别离开我。”
玄知顿了下,另一只手抚摸他柔软发顶,一如儿时。
却不再回答他,不会离开。
“阿一,我在。”
他学会了做人该有的残忍。
“可我不会永远在。”
——
晏轻衣高坐殿上,眸色懒怠淡漠,语调带不明意味上扬。
“你就是言弃?”
半梳小辫半散着发的邪气少年,像小孩学大人模样,行了个古怪的拜礼。
晏轻衣唇色淡薄,把玩着手腕上红绳系着的玉佩,“据说,你在钻研长生不老之术?”
少年一谈到自己便咧嘴笑了,这回躬身的姿势自然至极:“英明的陛下,我所钻研的长生不老之术不仅能使您长生不老,还能使您永葆青春,生龙活虎,百岁仍能延绵子孙,生生不息。”
“当然,长生不老只是我钻研的一个小法术,我更擅长的是开辟混沌、召鬼唤魔,助您一统天下,山河永固……”
晏轻衣不耐抬手,“行了,朕对山河永固不感兴趣。朕只想一人长命百岁。”
言弃道:“要一人长命百岁,自然是小事。不过……”
他狡黠地眨眨眼,仰望殿上的美人:“陛下答应我的事?”
晏轻衣挑眉:“助你钻研禁阵?放心,对朕而言,自然也是小事。”
“观星台供你使用,如何?”
言弃脸懵了懵,随即喜不自胜:“观星台?就是那个传说聚天地灵气最佳的地方吗?”
“自然。”晏轻衣起身,像是急着去什么地方,淡淡下了定论,“以后你便是大齐国师了。”
——
言弃做邪修这么些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给一个正道修士看病,还得想法子帮这牛鼻子老道长命百岁。
但想想那美人皇帝给他提供的条件——
毫无邪修尊严的言弃,喜闻乐见屈服了。
但,天下哪有白占的便宜?
见那道士第一眼,言弃便骇然发现,他竟只余一年不到的寿数。
一年要活到百年,这是皇帝薅他羊毛哇。
那道士睡在廊下躺椅上,夏末了,仍用厚毯子掖着。见进来个邪修,道士也只淡淡抬起眼皮睨他一眼,便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手中经书上。
言弃拿出好些罗盘、人偶、手指头。
盘腿坐在廊下鼓捣一阵。他支着下颌歪头,“奇了,奇了,你明知自己只剩一年寿命,合该形容枯槁,却仍用修为维持自己模样与常人无异,这不死得更快么?”
玄知目光不曾移开纸面。
言弃若有所思:“看起来,你也并非对那美人无意嘛?”
这玄知在他们邪魔外道界可出名了。言弃来之前便听说过。
玄天观大弟子七年前被凡人皇帝掳进宫做了贵妃,这不笑掉他们大牙,他们便不配称之为邪修了。
回应言弃的仍只有翻书声。
言弃也不在意他搭不搭腔,自顾自揪自己小辫子,“观星台我也想去,可保你长命百岁也太难了……你能配合我点吗,喂,牛鼻子?”
玄知终舍得给他反应,淡薄眼睑低垂,似哀悯无悲喜的神仙:“这就是皇帝答应你的条件?”
言弃耸耸肩。
又八卦道:“你这不挺关心那美人的嘛?”
玄知沉默了片刻,抬头,望向那片四四方方的天。难得的好天气,天像雨水擦拭过似的,蔚蓝万顷,没有一丝云彩。
他语气沉稳,似尘埃落定,又答非所问,“生死于我而言,如闭眼睁眼之间。你无需白费力气。”
言弃只道:“我听命于皇帝。”
玄知侧头,眉高目深,幽漆眼眸中暗藏道之玄妙般,所目皆空。
“我曾听命于道,信舍一人可救苍生。”
言弃迟疑地露出疑惑:“那现在呢?”
玄知语调不急不缓:“在千寿宫我冥思七年,苦想自己究竟为何会身处此地。我才明白,之所以天道罚我,原是我背弃了自己的道。”
言弃道:“嗐。什么道不道的,反正依我看来,设个那框子放在自己头上,不就是拿来破的?”
玄知微微颔首:“诚如此言。可我已背弃我道两次。”
言弃诶了一声:“你活这短短几十年,也有两次?”
玄知低了声音,“第一次,我明明认定天道无为,待万物无亲无疏,无彼无此。我却信了舍一人可救苍生。如此,背叛我道。”
可能是困于千寿宫七年,实在太久没与人说过话。又或许是因为这是个陌生邪修,他才很少见地说出这么多话。
“第二次,我明明信了舍一人可救苍生。却欲救那人,反抛苍生。如此,又叛我道。”
“我反复无常,优柔寡断,以为自己做对时却总是做错,以为自己做错时却总是后来发觉做对。”
“我……”他眼眸颓然,“可能辨不清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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