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倏很安静地立在他身旁,听他一句一句地絮叨。
“这些兔子,是那次斋日被我罚了之后养的吧?”听他絮叨完,云倏才插了句话。
衣轻飏耳朵不好意思地红了红,小媳妇儿似的嗯了一声,为转移话题,扯住大师兄的衣袖,将他牵去角落里种的大片绿葱前。
葱一根一根绿得拿水擦洗过似的,一看便知由主人精心照料过。而且单看这种的规模,也知道主人是爱葱之人了。
衣轻飏折下较大较圆润的一根,摘掉叶片,只留下粗大的茎部,微微踮脚,插进大师兄的道士髻里,满意地退后看了看,笑着点头:
“宝葱赠美人。”
属于是不经脑子脱口而出了。
云倏扶住头上别致的「发簪」,确保它不会掉下,这才冷着脸将他的话倒过来说了一遍:“是美人赠宝葱。”
衣轻飏呆在原地。不敢置信自家铁疙瘩似的大师兄说了什么。
而云倏早已负手身后,镇定自若地往前走了。
平静的声音传来:“不是说要吃饺子吗,愣着干嘛?”
栾六儿端详着大师兄搅和肉馅的背影,挠挠后脑勺道:“这是现在山下时兴的风尚吗?拿根葱别头上?”
衣轻飏跟他一起趴在桌台上,支着下颌端详大师兄个儿高条顺的背影,喃喃:“会做饭的道士果然不一样。六儿啊,你说大师兄这条件搁道门哪儿不是顶配?怎么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找个道侣啊?”
栾小六想象了一下他们大师兄找了个道侣的场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不敢想不敢想。我有回看罗浮宫有个弟子找了道侣,二人成日黏在一起,不嫌烦似的。如果将他们之中一个人替换成咱们大师兄,嘶,鸡皮疙瘩起来了。”
衣轻飏同样试想了一下那场景,不知怎的,起鸡皮疙瘩的同时,心头有股萦绕不散的淡淡不适感。
云倏头也不抬,两根葱茎却准确无误地向后砸在他俩脑门上。
“你俩很闲?还不快来包饺子。”
“诶!”衣轻飏应声,巴巴地贴上去了。
今晚的饺子出乎意料的美味,衣轻飏连吃了四碗。从此在他眼里,他家大师兄的厨艺再不亚于清都山享誉已久的大厨六师傅。
——
睡前衣轻飏正要摘下怀里挂的芥指,甫一碰到芥指,那位小祖宗的大嚷大叫便直冲他天灵盖。
“衣轻飏你个小王八蛋!伙同玄微那个老王八蛋整我是不是?!”
“要杀要剐一句话!把本尊困在里面算怎么回事!”
衣轻飏摸摸额头,不得不打开芥指与他对话:“您老这是占了小孩儿的身体,脑子也回到垂髫幼儿了?这骂架,也忒幼稚了,一点杀伤力也没有。”
赤混长长呼出口气:“你个小王八蛋还不跑?你还留在这儿干嘛,打算将计就计?别怪本尊没提醒你——想跟这些伪善的神仙套近乎谈感情?可别做梦了,到时候发现全是他们的圈套,我看你哭都找不到地方哭去!”
衣轻飏倒是对他这话引起了兴趣:“你只与玄微见过一面,如何确定他的为人?”
赤混道:“本尊真不知道该说你初生牛犊不怕虎好,还是该说你自以为有实力全身而退好。本尊问你,那玄微是何人?”
衣轻飏不经意地念:“据传,他是无上天尊座下首徒,三清境第一武神君。最有名的一战便是千年前,一剑将自诩无上的魔界尊主神魂俱……”
“停停停!后面就别念了。”赤混叹口气,“小鬼啊,本尊又问你,你又是何人?”
衣轻飏轻轻一笑:“想套我话?”
赤混呸了一声:“本尊猜也猜得到,你这种煞气如此之重的妖邪,要么是天命极其不顺,要么是后天经历极其不顺,要么二者兼有……总而言之,天道待你之苛刻,远胜常人。”
衣轻飏思忖片刻:“你大概是要讲,玄微为天道命定之人,而我是天道欲铲除之人。立场不同,不应与他成日厮混?”
他又轻笑,显然没放在心上,“老生常谈。就算真如此,也不劳烦您老替我瞎操心。”
“我……早已认命。”
作者有话说:
赤混:少他大爷的鬼扯,文案后半部分已经暴露了,你认个大爷的命。
第33章 美人图|一
衣轻飏以为自己今夜会睡得很好, 可夜里仍旧梦到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人和事。
那个比他高一个头的成年版自己,立在血山血海中冷冷一笑:“你好像很满足于现状?那么需不需要我来提醒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他像被人狠狠按下头, 发丝黏腻地浸入血红的水中, 入鼻是同样黏腻的血腥气味。眼前恍然出现几十年后的人间,如预言所言,怨气躁嚣, 凶秽横行, 男人女人孩子哭作一团,哀鸿遍野。
所有人都可以怀疑预言的真实性, 唯有他不可以。他是那场悲剧的亲历者, 也是始作俑者。
他像被人扼住喉咙,无法呼吸, 倏地睁开眼睛,却如濒死的鱼一般张嘴忘记了如何吸气。过了很久一会儿,眼前一片红的黑的全散开了,他才深深喘回来一口气。
胸口的芥指传来灼烫的感觉。
衣轻飏怔怔地摸过去,便明白里面的人正在试图破开一道口子逃跑。
他现在还有些懵, 便下意识往里添了把火,实际意义上的火——浮幽之火浮在赤混四周, 认清这火是啥玩意的他当即一声「卧槽」, 用尽如今能使用的全部法力来抵御幽火上身。
因为他清楚, 这玩意儿一旦上身,上天入地, 无论什么东西, 都会烧得干干净净。
衣轻飏坐在月窗下, 缓了一会儿气, 才突然想起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一个响指收回了幽火。
“……”赤混力竭躺在黑黢黢的空间里,如获新生地松了口气。
“小鬼你真是疯了,杀人灭口的事都做得出来?”赤混忽然想起了什么,原地坐起,“我明白了!你就是和玄微那个老王八蛋一伙的,你俩想合起伙来消灭天下所有邪魔外道,便一个在我面前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衣轻飏实在没有精力搭理他。说实话,他有点后悔当初把这脑子生得颇寒碜的玩意儿带出来了,任他在万鬼坟自生自灭多好。
封闭芥指,也就封掉了赤混的一切感知,他耳边终于清净。
衣轻飏用双手埋进那张外人眼里美得摄人的脸,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弃之中。
世人皆浊,而他尤甚。
世人皆有不净之欲——却唯大师兄一人独清。
赤混的话其实没错,无论大师兄身份如何,他总是和他泾渭分明的,如太极阴阳图界限分明的两边。除了大师兄,世上再找不出他更仰慕的人。除了他自己,世上也再找不出他更厌弃的人。
可有株小小的欲望总在他心头生根发芽。即使千万个不该靠近,他也想将自己伪装得干干净净,像个真的天真无忧的少年一般牵着大师兄的手,走进山林菜畦间。
而大师兄只会垂着眼皮问他:“今晚吃什么,阿一?”
——
早上衣轻飏照常练剑。
云倏偶尔指点他几招,纠正几个姿势,然后便坐回廊下,翻看经书。他并不急于催促他今后的修行选择——是剑法还是棍法,或是其他。
衣轻飏也并不急于做出选择。天命循环,由始而终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不确定再度提起剑,会不会重演上辈子的恶果。
只是他对大师兄笑的次数增多了。
他竭力放下一切心结,努力在他面前做回那个无忧虑的小师弟。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是能觉察到大师兄在某些他没注意到的时刻,以一种极为深不见底的眼神注视他。
以前这种眼神也有,只是随着他一天天长高,次数越来越增多。
院子的梨花树开了又落,重复了秋天和春天两回。云台的梨花与别处都不同,开春秋两季,落花便会结果。
少年人长高总是很快的,稍不留神便像春天抽条的柳枝一样,嗖的一下,原来的弟子服便短了裤脚,缩了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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