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思农问他对耀敏上市有几成把握。
严英尽管有些微醺,但回答依然谨慎,可称为滴水不漏。
他说:“只要你们按照我们的要求来,那就是百分百成功。”
不言而喻,你耀敏如果有自己的「小九九」不坦白,那便是后果自负。
韩思农平淡地笑了笑。
隔着热腾腾的火锅蒸汽,严英的表情忽而变得有些严肃。韩思农注意到了,但他以为自己眼花。
严英凝视着韩思农,“你们这个股东结构啊……”欲言又止。
“怎么了?”韩思农被勾住。
“表面上看起来是没问题的,符合上市规范,但——”
这个「但」就很微妙,可以让接下来的话变好也可以变坏。
“不妨直说。”
严英问:“你知道中国公司跟美国公司有很大不同是因为什么吗?”
韩思农放下手中的筷子,沉思了片刻后说:“因为《公司法》的态度迥异吧,美国采用董事会中心主义,而我们则规定了股东会中心主义。”
严英点点头,“我们的股东啊,其实是不信任管理层的。原因很简单,控股股东大多数都是以家族为单位,需要拥有公司的绝对话语权,也就是表决权。
但一个家族抱团再紧,再有能耐,也没法完完全全控制一个上市公司。
管理层和董事会里不可能全是他们的人……他们如果想长期稳定发展,必须找外援,聘请职业经理人来参与运营管理。
那么,在某个层面上,管理层与董事其实是被视为「外人」的,是他们要防范的对象。”
“怎么讲?”韩思农忍不住插嘴。
严英继续,“利用表决权互相拆台的公司我看得多了。我只是举个例子啊,假如股东大会上有十项决议事件需要投票……
但控股股东占了绝大多数席位,一致否认七项以上的决议,让公司难以运转,陷入无法转圜之地,你是小股东的话,你会怎么办?”
韩思农哂笑,“我如果是这家公司的小股东,肯定用脚投票了,股票一抛,走拉倒!”
“小股东一走,那么就是股东减持,于是这间公司的股价就会被低估。你应该懂减持再定增吧,这是一个很常见的套路了。
股东大会决定向自己集团以及子公司增发股票,定向增发股股价低,买进自然划算。
他们再随便发一个澄清公告,二级市场马上就能得到反馈,股价轻松一涨,不就赚得盆满钵满?”
“这样赚钱的话,股东根本就不用在乎实体怎么经营。可职业经理人,拿工资分红的标准,是需要依赖主营业务利润。
这样一来,不就成了显而易见的对立面吗?再说了,控股股东掏那么多钱,养这些外人,难道不会有怨言吗?中国的民营企业啊,看得不是长线。”
韩思农蓦地愣住。这么浅显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明白。只是当局者迷而已。
严英扬扬眉,一笑,“懂了吧。”
韩思农再度陷入沉默。
火锅咕咚咕咚冒泡,严英扭小炉子火力,泡泡渐渐沉了下去。
韩思农默不吭声吃自己碗里的菜,却吃不出滋味了。
严英喝了一口酒,宽慰道:“韩总,我今天当你是自己人,才敢这么放肆。我举得是极端例子,每间民营企业转型上市的,都会面临这种风险。
谋私心获利,是亘古以来就难以解决的难题。打定主意动歪心思的人,防也不防不住。我不是特指你们公司,你可别往心里去。”
韩思农闷声说,知道我明白。
回家途中,韩思农手机一直震,是一个美国区号开头的越洋电话。他直接摁断,心里估算着对方应该会半小时后再打过来。
在玄关脱鞋子的时候,果不其然,那号码如预料而至。韩思农走到阳台接起电话。
对方问:“刚刚在外面不方便?”
韩思农「嗯」了一声,视线落到一盆绿萝上。
他用手指拨了拨绿萝盎然盛开的绿叶子。
那边说:“我在看电影呢,就想到了你。”
韩思农捻着一片叶子,微惊,“你还有时间看电影?不用睡觉?”
对方很不屑地笑了下,大概是觉得他这人怎么总是心不在焉,关注重点有误。
“担心我猝死?”对方问。
“怎么说话呢。”韩思农停止拨弄叶子,轻声问,“看的什么电影?”
“《春光乍泄》……”对方停顿了几秒,不确定问,“你看过吗?”
“知道,没看过,是不是王家卫获了奖那部,好像很有名。”
对方沉默下来,听筒里传来微弱的呼吸声,还有遥远的音乐声,像探戈曲。
过了半晌,才有人开口,“讲两个男人的,一个想安稳,一个总想逃。他们都是Gay。”
“是吗?”听筒贴着耳朵逐渐变烫,韩思农换了只手握手机。
韩思农又问:“好看吗?”
“不好看。”那边评价得很果断。
“不好看还能获奖啊?”韩思农笑起来,“那你跟我说说,为什么觉得不好看?”
对面隐隐约约的背景音忽然消失了,讲电话的人似乎是移到了别处。
韩思农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对方说话:“他们俩没有好的结局。一个总是在原地等另一个,但另一个根本不领情。”
韩思农附和,“那的确挺惨的。”
一阵晚风吹来,拂动起韩思农额头上散落的刘海。绿萝也跟着摆动了下枝叶。
他听见对面说:“喂,韩思农,你说我俩这样,算不算同性恋啊。”
ꁘ韩总说的原句出自张巍著《资本的规则》第三十一节 。
第19章 chapter 17
在W大读书时,他们有一节选修课是大学生心理健康。
教授随堂发了本影印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作为拓展资料。
韩思农闲来无事翻阅,读到关于性指向障碍的同性恋诊断部分时,陡然凝滞。
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胃,逼迫他犯恶心。
同性恋是什么?
在那个认知狭隘的年头,是洪水猛兽,是不道德,是肮脏,是变态。
犯罪者都有人愿意怜悯,可没人愿意怜悯同性恋。
人们只会告诉那些同性恋,你们病了,应该去治病。
你看,连他们大学的教学辅材上都这么声明,这是病态。他们的精神出了问题,需要接受治疗。
韩思农没有回答问题,他们到底是不是「同性恋」,这是一定要去求证的吗?非必要。他做了判断。
凡事都要一个是或否,那是厉永奎的风格。
韩思农没那么固执,他宁可混沌,无人理解。而且,他不想要「异常」。
国庆来临前,韩思农忙完手头最要紧的事,挑了几天去了趟香港。除去回访老东家毕马威以外,还顺道去了医院。
吴葳蕤状态稳定,如果一直不醒来也算是一种稳定的话。
九月末,竟然挂了八号风球。外面大雨滂沱,昏天暗地,彷佛世界末日来临。
韩思农躺在酒店床上,不想动,浑身瘫痪似地犯懒。
迷迷糊糊中,手机在他手边震动起来。他闭着眼睛去摸手机,接通后,懒洋洋地「喂」了一声。
“在干嘛?”
“什么都没做。”
“我想回国。”
韩思农睁开眼睛,“这么突然,为什么?”
“我妈病了,韩思农,脑癌,癌细胞扩散得很快,晚期,治不好了。”
韩思农握着手机,听见对面传来低低的呜咽。
一周后,韩思农在机场接到厉永奎。
厉永奎回来得匆忙,只带了一只随身登机箱。因为坐飞机时间太长,他不仅脸色颓靡,风衣外套还皱巴巴的,很不像样子。
韩思农没作任何评价,只是沉默地带他下到地下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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