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家到他家,几分钟的路程,彷佛翻山越岭,走得气息紊乱。
这段时间以来,韩思农并未联系他,如若有工作上的交涉,也是委托下属处理。
他确定了,他不想见他,可自己却像受刑一般,无时无刻不再想着对方。
他拼尽全力敲门,貌似只有这样发泄,他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门开了。
韩思农站在他面前,盯着他问:“有事吗?”
太过突然,或是太过顺利,他忽地没了章法,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两人面面相觑,像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陷入没来由的尴尬。
“我想跟你谈谈。”厉永奎按着胸口说。
韩思农面无表情地让出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厉永奎先发制人,都这种时候了,无需再多虑,“能不能告诉我理由,你突然这样对我不冷不热的原因。”
韩思农示意他坐下。
“你真想知道?”韩思农背对着他问,人已经走到客厅的五角柜前。
什么意思?
这其中难道有隐情吗?
厉永奎注意到韩思农从抽屉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然后转身,扯了扯嘴角,略带不屑道:“要不要听听好东西?”
寂静的客厅里,响起了明晃晃、不知羞的喘息交合声。
虽然模糊无比,可听起来仍令人害臊。
厉永奎心蓦地一空。脊椎发凉,深埋在他体内的羞耻与震惊交替苏醒。
“这是……”
韩思农冷笑,“我和你啊,怎么,听不出来了?”
“谁,是谁?!”厉永奎骤然清醒,“谁录的?”
“不重要了……”韩思农坐下来,轻飘飘地说,“是谁录的都不重要了,小深,你这么聪明,应该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削尖脑袋要当体面人,可他们却做着最被世人唾弃、最不体面的事。
这份录音自然是用以威胁的把柄。
厉永奎在原地滞了半天,可脑袋清楚得很,隐约拼凑出了事情始末。森森的冷气在周身弥漫,他打了个寒颤,并没有做好处置当下情况的准备。
“这就是我要治的病。”韩思农平静地说。
“什么……”厉永奎的目光向他靠拢。
韩思农蒙在晦暗光线里,难以找到表情。
“你不是想知道我没有跟你联系那段时间去哪儿了吗?”韩思农顿了顿,接着说,“矫正疗养院。”
所以,他那时才会瘦得脱相,满面萧索,像要随时陨落。
已经不单单是震惊了,是惊悚,是悲凉,是无法消化。与此同时,还有越来越焦躁的愤怒,像面目狰狞的魔鬼,呼啸着扑来。
厉永奎幡然醒悟。
他那个时候在哪里?!
为什么他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呢?!
他一无所知,像废物一般,被滞留在了惨剧之外。
韩思农不言不语,承受了一切。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厉永奎艰涩地动了动喉头,眼圈泛着红,“你好歹,好歹……”
他说不下去了,自己有什么资格和立场逼问韩思农。
他整日空有嫉妒、忧心忡忡、生怕韩思农被其他人夺去目光,可到头来呢,他连守护他都做不到。
“都过去了……”韩思农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说,“你不是帮我复仇了吗?”
复仇?
原来从耀敏那里夺去绿慕居是复仇啊。
厉永奎惨淡笑起来,韩思农沉静地盯着他。
韩思农的眼神那么茫、那么空,像是黑洞,足以把他俩都淹死在里面。
厉永奎不敢看韩思农,只敢笑,笑到一半,笑到泪流出来,嘴角像被刀划过,咧着疼。心也在疼,是被硕大的无助压着疼。
他笑得胸口疼,于是逐渐跪下去,匍匐在地板上,又哭又笑。
韩思农没有阻止他的发泄与哀嚎,静静立着,整个人褪去了人味,彷佛一座古老而阴翳的寺庙。所有的情绪,在韩思农这里,已经熄灭了。
“我还能做什么……”厉永奎一边抽噎一边喃喃。
“做我的骑士。”韩思农说。
“什么?”厉永奎抬起头,有些不明所以。
“做我的白衣骑士吧,小深。”ꁘ韩思农与他对望,“一旦我陷于危难,想尽办法,来救我。”
湿漉漉,小狗一样的目光。韩思农想。
厉永奎往前膝挪了几步,趴到韩思农脚下,哽咽着,回了个好。
他此时的姿态,简直像个朝拜的圣徒。
几周后的一个晚上,韩思农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
他迷迷糊糊地起身,摸到手机,接通后,对方只说,看看彩信。
韩思农没来得及回答,那边就利索挂断了。
他生出一种不踏实感,果不其然,收件箱里躺着一条未读彩信。那个时候,彩屏手机刚开始流行,画质粗糙,分辨率低,却依然不妨碍看清楚拍摄内容。
漫天浓烟,火光几乎快舔到了夜空。月亮高高悬起,冷漠地洒下冷霜一般的光辉。
在月色之下,燃烧的火舌越来越猖狂……不仅掀翻了厂房顶,还蔓延到了周边绿化带,浓烟是滚滚灰蓝色,像大雾,很快占满了整个拍摄视角。
有不甚清晰的警报声在画面里拉长响起。
然后,视频就这样断掉了。
韩思农再也无法入睡。
他握着手机,觉得烫手,迟疑了许久,最终删除了这条彩信和来电记录。
翌日,早间新闻里,报道了这一事故——耀敏厂房无端失火,损失惨重,目前正在调查事故原因。
耀敏的事情还未查出头绪,万里春(方珺集团)又爆了雷。
万里春一直在制药行业混得风生水起,可在最近一次行业审查中,得到匿名者举报,企业顶风作案,参与投资了一项「尼古丁」项目,制造生产烟油,从而输送给海内外电子烟制造商。
彼时,国内对医药行业限制颇严,不允许在无挂牌无申报通过的情况下,经营关于尼古丁产业。万里春通过代持,间接控制了旗下壳公司,并谋取了暴利。
很快,上面就拨了人,开始深入调查。
这个消息一出,万里春的股票跳水,不,几乎是跳崖似地下跌。绿得人心里发慌。
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可谓瞬息万变。
韩思农沉默许久后,终于拨通厉永奎的电话,约了见面。
他主动去了厉永奎家。
厉永奎迎他进门,絮絮叨叨问他喝什么,或者要不要吃什么。
“下一个是谁?”韩思农漠然地问,“是刘看山,还是我家?”
厉永奎怔忪了一下,立时明白韩思农在问什么,两人间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不是我做的。”厉永奎直视他,“你如果怀疑我,那就去告发我吧。”
武之俣、方珺之流在商场上斡旋的敌人,自然不会少,竞争公司巴不得使些下作手段,能将其打击到一蹶不振。
哪里有利益,哪里就有龌龊。厉永奎的确没有亲自参与,但他也确有连带责任,是递刀的那个人。
资本市场,从里至外都流着脓,腐烂、令人倒胃口。
他们已经深陷其中,谁都跑不了。
抱有仁慈心,是最愚蠢、最致命、最要不得的主张。
“我不是在怪你……”韩思农走近了些,厉永奎忽地紧张起来,奇怪地是,五感在这一刻变得灵敏,他甚至能闻到独属于对方的气味。
他沉溺不可自拔的气味。
“我不希望你出事而已。”韩思农笃定看着他道。
厉永奎凝固着,不发一言,也盯着韩思农看。
不知为何,他觉得他们之间在生出一种奇怪的血肉联系,不是因为他们发生过肉体关系,他才会有这种感觉。
他无法准确言语,是一种凌驾在肉身之上,直趋精神的无形纽带。他们好像面对面,在照着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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