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替韩思农教导儿子,教他真正的爷们气,教他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是错的。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要让他的血脉随他,继承他的意志。他自以为,好像这样做了,就能替他活着似的。
韩思农从电话里得知,韩炜已经随苏素回了家乡。儿子向他诉苦,觉得爷爷很可怕,表情狰狞说着些他听不懂的话,他想要回家。
苏素收了他的手机,他这是趁大人不注意,总算偷摸逮着机会,才能跟韩思农打这通电话。
听闻这番话,韩思农哪里还坐得住。连夜乘坐红眼航班,杀到了父母家。
如果不是为了儿子,他根本就不想再踏足这里一寸。韩炜连韩思农的面都没有见着,就被赶到了房间里锁着,只能耳朵贴着门,依稀听见了韩思农同苏素的激烈争吵。
苏素以韩庭的病和韩炜为要挟,坚决不肯退让。她要让韩炜留下,就当「父债子偿」,最起码要陪伴韩庭到安然闭眼。
韩思农觉得简直是无理取闹,他已经放弃同苏素的正常沟通方式了。
他撂下狠话,如果苏素坚持一意孤行,作出这些决定……他不仅要告她,他还会找媒体大肆宣扬这不可外扬的家丑,不惮撕破脸,让韩庭到死都没法体面。
苏素似乎真被这说法骇住了,或许还有儿子冷酷无情的架势。她顿觉委屈,开始放声嚎啕,企图以悲怆逼儿子心软。她一面骂他混账,一面又在挽留他,希望他发发善心,尽孝床头。
韩思农不买账,鄙夷地盯着她,对她演绎的大哭大闹,无动于衷。
“够了吧,让小炜出来。”
话音刚落,重重一声闷响,像是什么物体滚落,从屋内某处传来。
韩思农还未反应过来,苏素想到了什么,大惊失色,忙不迭向二楼奔去。韩思农隐隐意识到,大事不好,遂紧随其后。
情形比他能猜到的还要糟糕。
韩庭一脸狼狈地摔倒在了厕所里,大概是为了解手,没站稳。裤子褪了一半,露出白惨惨、瘪下去的老化臀部。他僵直地躺在冰凉的瓷砖地上,连扭动挣扎的力量都没有。
韩思农都不忍直视这副悲惨、坏死的形态。
韩庭因为受到疾病折磨,肌肉萎缩退化得厉害,腿脚不利索。前段时间已经从楼梯上摔了一次,摔得差不多背过气,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突然脑袋又清醒了些,一直要求妻子将孙子召回来。
这一摔,又将他摔进了将死不死状态。
韩思农还是绝情得不够彻底,存有着恻隐之心,他叫了救护车,并协助苏素去了医院。
等到办完住院手续,他一心又系着儿子,便从医院直接打了辆车,回宅子。
韩思农赶回去,撬开房锁,发现儿子已经歪斜在床上,合衣睡着了。得亏韩炜是个心大的小孩,没受到什么影响,韩思农总算松了口气。
他疲惫不堪,看了一眼手机。置顶的聊天框是厉永奎,有几条未读消息。
厉永奎在很多个小时前发了个问号,隔了一段时间后,又发了个讨饶的表情。
最近的一条信息是,生气了?你没那么小气吧。在「吧」字的结尾,附上了个悲哀的表情。
韩思农盯着这个「悲哀」的符号许久,而后闭了闭眼。不知为何,他油然而生出一种凄切,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韩庭苏素的折腾带给他的,还是需要韩炜的陪伴带给他的。
亦或者,是厉永奎。他给了厉永奎希望,如果他再度亲手毁掉希望。厉永奎会怎样反应呢,他忽然不敢再想。
第76章 chapter 74
韩思农在儿子床边枯坐了一夜未阖眼,韩炜醒来时,蓦地瞥见一个暮气沉沉的老子,着实被吓了一跳。他小心翼翼叫爸爸,韩思农勉力对他笑了一下。
韩思农起身,揉了揉肩膀,正活动脖子,手机恰时响了。他扫了眼屏幕,皱着眉头接起来,却不作声。
“你爸爸快不行了……”苏素语气悲切,像是泣着血在恳求,“医生说情况很不好,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韩思农想说「不行」,稍一扭头,儿子一脸懵懂地对着他。
“爸爸……”韩炜揉着眼睛,有些怯怯问,“爷爷去住院了吗?”
韩思农迟疑了一瞬,用口型说「别担心」,然后走到房间外,苏素在对面依然逼得紧。一番思虑过后,他有些不情愿地说了「那好吧」。
他不想将自己与父母千疮百孔的关系,暴露在一无所知的儿子面前。为儿子心软一次,并不代表他原谅了他们。
韩思农对韩炜简单交待了几句,让他乖乖等他,再一起回江城。儿子还算懂事,一边吃早饭,一边拍拍胸脯,保证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去到医院,苏素徘徊在病房外的走廊,像是等他,又像是太无助了,只能靠走动排遣焦虑。
韩思农不太愿意靠近病房,更不愿意深入,他能想象,此刻的韩庭,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脸色灰败,吊着一口气不上不下,行将就木。
苏素瞥见他站在不远处,疾步奔来,脸色悻悻,却又挂上了愤怒。
“你就这么狠心吗?”苏素质问他,“你宁愿你爸死不瞑目,是吗?”
他淡淡瞟她一眼,“我又没有见死不救。”
听闻这个回答,苏素眼睛都急红了,“你究竟有没有点儿良心?!你爸现在这样,难道不是被你气的吗?他要是死了,也是被你气死的!”
“那他现在死了吗?”
苏素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韩思农盯着她,好像冷笑了一下。她甚至怀疑,在这副叫韩思农的皮囊下,真实的儿子,早就落荒而逃了。
她无法明白,自己和丈夫究竟造了什么孽,让儿子恨他们恨得如此赤裸、如此彻底,如此不带一丝一毫的羞愧。
只是因为他们一心希望他好吗?希望他能拥有美满人生,不会被人诟病、瞧不起吗?这拳拳父母心,难道是错的吗?
她当然不会明白,她和丈夫错误的决定,让儿子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只剩一具空壳,他的良心和情感,早就随着那些无法磨灭的痛楚一道消逝了。
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断骨剔肉,将这副皮囊连带血肉,还给他们。真正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结。
“你……”苏素说不出话来,太阳穴突突直跳,只能抚着胸口,勉强呼吸。
韩思农也说不出虚假的安慰,抿了抿唇,冷冷道:“我去跟医生聊聊。”
苏素熬了一宿,从身到心,都呈现了疲态,的确没劲再同儿子僵持。她呆呆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瘫痪无力,望着韩思农的背影远去。她想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却发现,自己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医生表达得很委婉,这个年纪的严重骨折,再加上那些基础疾病,意思是别无他路,只能靠病人的意志力撑一天算一天了。
韩思农道完谢,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他有些恍然,想着煎熬马上就要看到尽头了吗?可是,他并无大仇将报的快感,韩庭即使死了,也并不能让他轻松。
痛苦依然是无穷无尽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佯装不在意。处决韩庭的并不是命运,而是疾病,韩庭甚至都不用受到心灵的折磨,靠着现代医疗科技撑下去,就能多喘气一天,苟活一天。
他返回病房外,同苏素以公事公办的口吻交流。他告诉她,会负责所有的治疗费用,自己会派人来,在这边守着,为他传信,其余的,他不会多管。
苏素瞪着双眼,死死抓住他的胳膊,用魔怔的口气,对他囔囔,那你还不如让我跟你爸爸一起死吧。
她失控的叫唤,引来不少旁观。他漠然地盯着她,目光如淬炼的寒冰一样冷酷。
他说,我做了的决定,绝不悔改。如果你想跟他一起陪葬,我不阻止。
苏素勃然大怒,脸色赤红,眼也赤红,用脑袋撞他的胸膛,似乎想要当场与这不孝子同归于尽。
苏素已经老了,皱纹掩盖了她失去风华的脸蛋,一脸蓬头垢面,还未来得及补染的头发,露出白色发根,的确很没有样子了。疯癫起来,徒增悲凉的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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