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来做什么。”引玉满眼兴味地看他,“来欣赏康家的惨状?”
谢聆眉头紧皱,“这样就叫惨了么。”
“总不该是来火上浇油的。”引玉说。
“我来……”谢聆喉骨一滚,好像有话哽咽不出,半晌才道:“我来取一样东西。”
“何物?”引玉眼眸微眯。
谢聆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怨怒,却因他一合眼,那怨怒陡然无踪。
他苍白的唇张张合合,终究是说出了口:“一只长命锁,康家敛财无数,曾掠去不少东西,那长命锁是金子做的,是我和妹妹流亡时,身上唯一贵重之物。”
引玉听得一怔,看这修士吃好穿暖,倒是没想到,对方竟也有过一段流亡的经历,放软态度问:“那长命锁很重要?”
“是。”谢聆闭起眼说。
“抱歉,我没想过,你们以前竟也过得如此不顺。”引玉神色收敛。
谢聆一睁眼,瞳仁红得好似渗血,那些沉积在心的愤懑,翻涌着四处点火,火焰燎至眼窝,熏灼得他热泪盈眶。
他说:“那得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与妹妹,不过几岁大。”
因为对方身上没有役钉,引玉试探般说:“你自幼就在晦雪天?可我听掌柜说,你是从外面来的。”
“在晦雪天变冷前,我和妹妹便已居无定所,那时听说晦雪天有神仙护佑,便赶来此地,想讨一口吃食,没想到才来不久,天就变了。”谢聆哽咽着,一个字一个字挤出喉咙。
那是鸦羽般的大雪倏然化白后的一段时日,随着雪皑皑落下,天也变冷,冷得叫人猝不及防。
一些人守在庄稼中,本是想将田里的禾苗全都遮起来,可还没来得及遮好,自个已是被冻得手脚僵硬,往地上一倒,活生生被冻没气了。
那时的晦雪天,到处都是冻死骨,一些尸体无人认领,要么在路上发臭,要么被一些狠心的“饿鬼”拖回家中,切烂捣碎了熬成肉糜。
鬼要吃人,人也吃人。
大雪下个不停,不光是冻住了河湖,还堵住了山路,商贩们也都进不来了。
这一冷,谁还敢往晦雪天跑,到晦雪天做生意,怕是东西还没卖出去,命就赔没了。
这样的冻土压根种不出粮食,在干粮耗尽后,到处都是哭声和喊叫,人人苦不堪言。
康家便是从那时开始烧杀掳掠,恶事做绝。他们会在路上施粥,也会在递出粥时,故意打翻在流民面前,哈哈大笑地看对方痛哭流涕。
那时康家还算收敛,毕竟他们手上符箓法宝全无,就凭借刀棍蛮力作恶,他们能用刀棍,旁人也能。
有些个康家的人,落单后被拖走打死,往雪里一埋,便找不到了。
后来有人来晦雪天设坛,康家还出了一位所谓的“登仙者”,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又得那群修仙人撑腰,更是无法无天。
谢聆知道康家那位“登仙者”是谁,因为,他见到过。
“她叫康香露,是康家的庶女。”谢聆说。
那时谢聆和妹妹谢音前去讨粥,两个小孩矮墩墩又骨瘦如柴,身边连个年长的人都不见,兄妹俩挨在一块儿瑟瑟发抖,谁看不心疼?
康香露是心善的,自然多施了两勺粥,那两勺还是把多的粥水滤去了的,稠得很。
当时一同施粥的,是康觉海。
那时的康觉海才十来岁,还不像如今那样大腹便便。他倒还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见状竟将康香露往边上猛推。
康香露勺里的粥洒了出去,烫得她手背发红,她往后一仰便倒在雪上。
康觉海还不过瘾,竟扯起康香露的头发,给了她一耳光。
啪的一下,响亮得吓人。
前来讨粥的人齐齐定在风雪中,战巍巍望向粥棚下,谁也不敢往前,谁也不敢吭声。
众人都知道,康家老太只宠小的,对大的几个根本上心,康家家主的位置,迟早会是康觉海的。
“我与妹妹抱在一起发抖,见那女子被掌掴了十下,嘴角被扇到流血,好像随时会死。”谢聆说。
康香露哪斗得过康觉海,尤其边上其他康家人还像在看好戏一样,没一人出手。
她已经是两眼发懵,眸光都聚不起来,连喘息都变得格外费劲。
在她又被扇了两下后,边上才有人拉住康觉海,小声说:“少爷,再扇就要死人了!”
“死了好啊!”康觉海倒是松开了康香露,把手往边上一递,让身侧人帮他揉,恶狠狠道:“死了正好剁碎熬粥。”
他一转身,盯向粥棚外的两个小孩儿说:“就喂给你俩吃!肉粥,没吃过吧?”
就算吃过再多苦头,也不过是两个几岁大的孩子。
谢音呜哇一声就哭了出来,紧紧攥着谢聆的袖子,抖得不成样。
在晦雪天中,谁都知道康香露是康家不受宠的庶女,那命啊,也许比城中的流民还要贱,在康家可是被当成猪狗使唤的。
偏偏她足够好心,在那之后,只要康觉海不在,她仍是会给讨食者多打一些粥。
城里人不敢提她姓名,对她的好俱是心知肚明,就怕那康觉海知道了,她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谢音想要登门道谢,却不敢被康家其他人看见,常常拉着谢聆藏在康家门外不远处,守着看康香露何时会出来。
可惜康香露每每出门,身侧总是有人,或是康家的少爷小姐,或是一些凶神恶煞的家丁,他们根本找不到时机。
“后来某一日起,谢音便守不到康香露出门了。”谢聆说。
在晦雪天怨声载道之时,一行修仙人浩浩汤汤而来,凭借一身符箓法宝,让康家不敢恶语相向,就连康觉海也低头哈腰,唯恐“仙长”们不高兴。
“那些修士自称是来驱邪卫道的,找东西是顺道,但似乎什么也没找着。”谢聆眉头紧皱,对那些人心怀不满。
大雪下,寻常人不将自己裹成球,定会直接冻死。康家个个是披氅戴帽的,他们身前那一个个修仙者却两袖兜风,穿得单薄无比,虽还未得道,却已有仙人之姿。
“谢音见了那些人,一双眼亮得出奇,说日后也想成为驱邪卫道之人,维护一方正义,可那些人走的哪里是正道!”谢聆有些怅然,尾音一个哽咽,差点没将字音咬齐全。
那些修仙者见到康家众人,为首的女子竟朝康香露指去,直言此女根骨奇佳,是修仙的好苗子。
在这世道,修仙者是人上人。康家人紧赶慢赶到他们面前点头哈腰,可不就是希望能被收为徒弟么,可偏偏……那些人选中的是康香露。
“为首的女子长什么模样?”引玉隐约觉得,那人就是无嫌。
谢聆仰头望天,回忆了许久才不太笃定地开口:“忘记了,面容似乎很寡淡,穿的是一身泥黄的僧尼袍子。”
顿时,引玉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畅快感,那人定就是无嫌!
漫天大雪下,康觉海面色沉沉,他想当人上人想疯了,以为自己才是特别的那个,没想到竟是他最瞧不起的康香露被“仙长”指了名。
康香露自然也未料到,眼里只余错愕,站在人群中一动不动。
指着她的那位穿着僧袍的“仙长”道:“你过来。”
那时康家做主的尚还是那位老妇,老妇倒也没泄气,于康家而言,谁能成仙都是好事。她往康香露后背上一推,硬生生将康香露推出人群。
康觉海在后边怨毒地盯着康香露,眼底阴翳不散,康香露如芒在背,却还是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冲着那身穿僧尼长袍的人叩了头,说:“仙长在上,受小女子一拜。”
后来康香露自然就跟着走了,在离开康家时,她浑身白雾茫茫,在书上,那可是仙气。
康家一人得道,自然是鸡犬升天,越发趾高气扬,就算后来的这二十年里,康香露不曾回来,他们的气焰也是一点没灭。
“我以前盼她回来一报昔日之仇。”谢聆冷声,“但后来觉得,沾上污血许还会毁去道行,且不说,她那样心地善良,怕也做不出报仇一事,那还是不回来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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