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禀衣用力抹脸,扬声说:“好啊,冤枉了元姐姐,如今又要来冤枉我是不是!”
大师挥起黑幡念念有词,从别人那接过生鸡一只,往孙禀衣手中塞去,不再应声。
孙禀衣手里的鸡有十斤沉,压得他抬不起胳膊,他拔刀抹了鸡脖,怒目嗔视,说:“我分你二十两白银,我看你也不是真能驱鬼,指不定是逮着我爹行骗,我不要你骗人,只要你告诉我,我爹到底为什么要害元姐姐!”
这位大师的确没什么真本事,虽气得脸红脖子粗,也依旧不同孙禀衣说话,他可不想和黄毛小子争论,省得坏自己招牌。
孙禀衣把手腕上金光灿灿的珠串捋了下来,作势要揣到那人的麻布包里,压着声说:“爹今晨给我的,他怕我中邪,你要不要!”
这珠串可比那孙老爷给的东西值钱多了,不过大师不只看短钱,他心里再垂涎,也要故意装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说:“洒好鸡血,否则你姐姐被鬼祟夺舍,让你痛哭都来不及!”
孙禀衣浑身拔凉,咬牙切齿地把珠串收了回去。
近了,越来越近。
就因为附近的水喝不得,沿途挖了不少井,却只有那一口是盖紧了木板的,因为里面有元皎……的尸。
投元皎入井的人,既怕这事被旁人发现,又怕元皎的鬼魂从里面钻出,所以不光盖上木板,还在井边撒了一圈灶灰,用以辟邪。
孙禀衣脚步踉跄,赶紧朝周遭看去,不知仙姑有没有跟上这送亲队。他急上眉梢,大汗淋漓,走了这么远的路本就累,如今大汗一出,好像周身精力都被榨干,头往前一点,人便倒了下去。
大师就在孙禀衣边上,他原就慌张,见孙禀衣一倒,被吓得撞上花轿,以为这小子真被夺舍了。这等事他还是头次遇到,这大白日的,谁敢信会闹鬼!
他忙往麻布袋里摸,猛朝孙禀衣撒了几把糯米,大喊:“来人,快把孙少爷扶起来!”
喜队停在原地,什么唢呐铜嚓声全都停了,轿子往地上一跌,所有人手忙脚乱地围了上去。
孙禀衣仰躺着,嘴唇干裂泛白,哑声说:“水。”
众人见他神志尚清,应当不是鬼祟害的,赶紧给他喂了水。
孙禀衣喝了几口,眼还在朝前路瞟。他一路拎着十几、二十斤沉的鸡,手臂早已酸痛难抬,硬是往远处指去,低喃道:“元姐姐,元姐姐……”
大师神色骤变,扭头招来弟子说:“你替孙少爷拿着鸡,来两人把少爷送回去,这大喜的日子,莫要再出事了!”
弟子应了声,孙禀衣随即被一左一右架起。
孙禀衣眼冒金星,嘴里喊:“仙姑——”
众人权当孙少爷是累糊涂了,赶紧把他扶到马上,只想快些将他送回去。
这日子挑得不好,虽不至于黑天昏地,但天上浓云密布,小雨绵绵。此时阴风乍起,大浪般掀了过来,远处掩在杂草间的木板咚咚作响,被撞得又急又重!
送亲队里知晓元皎被投进井里一事的,除了故弄玄虚的“大师”,还有一名帮凶。
大师眯起眼朝乱草间打量,隐约看见那木板被一下又一下地顶起。他心叫不好,大白日真撞鬼了,他把手中黑幡一甩,鼓起一口劲喊:“跑,都跑!”
众人迷茫不解,却见那大师和他的弟子全跟兔子似的,眨眼就跑到了数十尺外。
孙禀衣还在马上,用力啐出一口唾沫,说:“果然是骗子!”
远处,薛问雪已经拔剑出鞘,凛声说:“如今这世道装神弄鬼的越来越多,坏了修士的名声,这等人生前沾业障无数,死后必不能安宁。如今怨鬼一出来,他便被吓得丧魂失魄,快哉。”
谢聆皱眉问:“你要作甚。”
“那是怨鬼,怨鬼不除,这里所有人都会遭殃。”薛问雪已经迈了出去。
莲升却伸出食指,隔空便将薛问雪抬起的剑按了下去。
薛问雪修为不浅,寻常人根本拦不住他的剑。但他眼里不见惶恐,甚至还喜不自胜,说:“若是错失论道良机,我怕是会抱怨终生。”
“无甚好论的。”引玉看着远处腾起的井盖,说:“你要斩鬼,我们要救她,你的道与我们的互不谦让,你的心不包容其他,再论也是徒劳。”
薛问雪愣住。
荒草间木板骤破,细屑四溅,一只灰蒙蒙的手从井里探出。
是鬼。
孙禀衣怔怔地瞪着眼,虽看不见攀上井壁的手,却一点不怵,铆足劲从马上翻了下来,走到轿子边说:“元姐姐,是元姐姐!”
轿子里那扶住孙小月的婢女掀帘往外跑,慌不择路。
孙禀衣忙不迭钻进轿子,只见孙小月头冠发髻全乱,额角上血痕斑驳。他赶紧扯出孙小月嘴里的粗布,又颤着手松了那半臂粗的麻绳,说:“元姐姐从井里出来了,她、她……成鬼了。”
孙小月趔趄着跌出轿子,见家中下人抓了一把糯米要往井上撒,撕声大喊:“住手——”
阴风一过,撒了井口一圈的灶灰全部扬起,抓了糯米的下人足下一滑,摔得把米全撒到了自个身上。
只见那人被一股浓黑鬼气攥住足踝,唰啦一声,身下杂草全被压折,他喊叫着被拖进了井里。
扑通。
薛问雪不顾阻拦,忙不迭掠上前去。他手中寒芒毕露,只稍挥斩而下,怨鬼势必会魂飞魄散。
这回莲升没有拦,但指尖现出了一点金光。
孙小月根本看不见元皎,趔趔趄趄跌向井边,看来人的装束和手里剑,便知道对方是来除驱邪斩鬼的修士。她倒在地上,慌忙间只抱得住薛问雪的腿,呜咽道:“仙长手下留情,元皎万不会有恶意,她不过是吓唬人!”
井里人许是含了一口水,喉中咕噜不停,喊得含含糊糊。他是会些水性,但这一直泡着,终会有脱力的时候。
他正想呼喊,一双冰冷的手竟绕上他的脖颈,井下依稀有光,观那十指修长纤细,分明就是女子的。
“女鬼——”他手脚并用地划拉不停,大喊:“救我上去,绳,丢绳下来!”
薛问雪持着剑,本想只手掐诀,却还是止住了,只把那连着木桶的粗麻绳丢到井中。
见状,莲升捻碎了指尖的金光。
引玉抓了莲升的手,贴到莲升耳边说:“孙少爷的请求是我应下来的,活却是你在干,有劳仙姑。”
“仙姑?”莲升睨她。
引玉盈盈目光斜了过去,“还不乐意听?”
莲升刚捻了金光的手,蓦地点在引玉唇珠上,说:“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能如何。”
孙小月仍是不肯放开薛问雪的腿,她虽穿着喜裙,可裙身和袖口哪哪都是泥迹,凤冠歪歪扭扭,狼狈得好像和鬼祟无异。
“元皎她……”她哽咽着,每吐出一个字,都宛若钻心,“是我所爱之人,仙长求你信我,她绝不会害人。”
远处孙禀衣僵在原地,半晌不动。
薛问雪猛将麻绳往上提,单用左臂,硬生生将一成年男子从井下拉了出来。
井中人瑟瑟发抖,头发衣裳全湿,见着光也还战栗不停,全因他背上伏着……一具女尸。
薛问雪将落水者拽出,那僵硬苍白的女尸也跟着坠地,一双眼竟是死死瞪着,死不瞑目。
“元姐姐——”孙禀衣喊得凄厉。
那正是被丢到井中的元皎,她的尸身在水里淹了两日,已有些许浮肿溃烂,但还是看得出,她生的是一副端庄秀丽的相貌,光看这眉眼,便能知道她是何其温柔的一个人。
坠井的下人赶紧爬开,慌忙擦拭脖颈,后知后觉元皎本意不是想杀他,不过是想托人将自己的尸体带出来。
他蓦地落泪,抽抽噎噎说:“那日还是我把小姐找着的,她央求我,我为了讨老爷欢喜,便把她的行踪说了出去。那是在一溪翠烟啊,那地方雾障重重,我观元家那姑娘口鼻也捂得紧实,但不知为什么,老爷偏说她吸了雾气,中邪后堕入鬼道,所以才引诱小姐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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