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玉进到画里四处张望,还是寻不见林醉影的身影,于是扬声喊其姓名。
不料,喊了有半刻之久,还是无人回应。
画外的芙蓉浦有多大,画中的就有多宽广,一时间还不好处处遍寻。
引玉料定,林醉影一定是清醒的,伤势也有好转,否则如何插得了外边那遍地断竹?
只是这满地血色叫她分不清方向,她兜兜转转,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压根近不了远处屋舍。
喘气间,引玉的目光往下一垂,才看出足下影子很是奇怪。她弯腰拨动血水,水面震荡,影子竟然岿然不动。
对于水影来说,这可太稀奇了,此影若非上下颠倒,定能和此地屋舍完全重合。
引玉揣度,她踏着的多半是一面镜,只是因为术法作怪,使它摸起来好像是浸满血水的泥地。
既然是镜,那便该破镜。
她寻思片刻,还是拍出了一掌。
意料之外的事遽然而生,镜子全碎,“影子”却还在,难道镜非镜,影非影?
引玉趔趄下跌,终于明白,她足下这方寸之地哪里是镜,根本就是寻常琉璃,而琉璃的底下,是一模一样的城!
下落时,引玉头昏脑涨,好像变作飞絮,被刮得悬浮不定,可就算她变出纸伞,眼前也还在回旋不停。
她只能逼迫自己定住心神,心神一定,方知悬浮回旋的不是她,而是这“天地”。
此画是林醉影的真身,在这地方,林醉影无所不能,自然想如何便能如何,万事万物就算再有违常理,也无甚稀奇。
待画中天地不再倒转,引玉站稳身,一切才终于变作寻常。
眼前还是芙蓉浦,但已无血光,除了寂寥了一些,看似好像和以前无甚不同,唯一不同寻常的,也许只有朱楼下的那口井。
引玉撑伞走去,探头见井里并无积水,只一个单薄的魂坐在里边。
那魂身穿宝蓝的香云纱长裙,因为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相貌,但单看裙上的绣字,就知道这是林醉影。
林醉影裙摆上的字都是她自己亲手绣的,绣的是些风月诗词,叫人一看就臊。
引玉俯身看了许久,一时间竟喊不出声,她如鲠在喉,怅惘作鲠。
后来是林醉影有所觉察,无甚气力地仰头,才打破这“僵局”。
林醉影就像脖子被抽去了骨,显得格外绵软脆弱,她一张脸憔悴非常,魂体上又遍布斑驳伤痕,叫人触目惊心。
修养二十年,魂还是这等惨状,当时也不知伤到了何种程度。
林醉影怔了少倾,待看清引玉面容,又确认这并非幻象,才蓦地瞪大双目,脸上写满难以置信。
“醉影。”引玉终于喊出了声。
林醉影扶住井壁,颤巍巍起身,仰头一动不动地看她,良久才露出喜色,哑声道:“你来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31章
上一次碰面, 是在灯火辉煌的市井,往来全是人,引玉和林醉影手上各执一壶美酒。
那日临别,引玉踏上湖边栈道, 俯瞰湖面灿烂倒影, 说:“你回回都说, 要拿最好的那一坛酒招待我,回回都是敷衍了事, 你直接说最好的是湖底哪一坛得了,下回我自己取。”
林醉影笑得一点也不愧疚, 说:“那下回你来捞, 最好的当属我初建芙蓉浦时, 放进湖里的第一壶,那一坛不得了, 开坛可是要芬芳十里的。”
“光说不指, 我哪知道是哪一坛。”引玉轻嗤。
“起先那坛的封布不一样。”林醉影看着水面,眯眼说:“那是红布裹的, 布边绣有字。”
“什么字?”问出来时,引玉心里已有答案。
林醉影笑得风情尽显,“自然是关乎风月之事的字。”
如今……
如今别说酒,就连辉煌灯火也成了稀世之物,只能在浩瀚记忆里找寻。
引玉攀住井沿,双臂微颤, 方看见林醉影便已是酸楚满怀,而今听见她孱弱声音, 更是悲痛交加。
好在林醉影没死, 果然没死。
可是, 昔日的林醉影哪是这等模样,那时就算再狼狈,她也游刃有余,好像总有法子嬉戏人间。
所以这芙蓉浦也恰似其主,谁人来此寻欢,片刻就能忘尽烦恼。
井中,林醉影吃力仰头,只看得见顶上那一角狭窄天地,好在单这一角也已足够,足以将引玉半个身影纳入其中。
她只是喜极而泣,却不惊诧,似乎早料到引玉会来。
对视良久,引玉心潮涌动,她多想跃下去和林醉影一叙,但双臂才微微施力,念头便打消了。
她更想让林醉影上来,与其在井里叙,还不如在井外。她深知虎口逃生本就不容易,可拘泥在苦痛中,绝非长久之计。
“醉影。”引玉朝井里伸手,说:“恕我来迟,我找遍芙蓉浦不见你,幸好无意中发现井里有你的画。”
林醉影急急吸气,光是站起身就要使尽全力,让她迈步,怕是难上加难。
引玉怔住,才明白林醉影的伤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重,当即喊停,说:“你可千万别再动,我带你出来。”
“无妨。”林醉影嘴角微扬,笑得格外惨淡,“就算没有人来,我也是要出去的。”
引玉屏息垂眸,根本不敢移开眼,做好随时上前搀扶的打算。
林醉影憋足劲一个腾身,勉强从井里翻了出去,撘住引玉的肩急急喘气,面颊终于浮上些许血色。
井挖得深,井底自然昏暗。
此时引玉才看清,林醉影的一身宝蓝华服已成褴褛,艳色不比从前,放眼望去全是缺口和残线。
这身宝蓝华服是林醉影的法衣,法衣与灵台息息相关,法衣残破,便证实林醉影的魂体和发肤,仍有重伤未愈。
引玉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可在这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啊,天地有劫,劫乃命中注定,可芙蓉浦遭此祸事,哪里和她脱得开关系,无嫌和灵命当年到芙蓉浦,可不是因为机缘巧合。
林醉影终于缓过来些许,将引玉上下打量,哑声说:“你一如从前。”
一如从前……
如今这世道,有谁能经久不变,天地都变了样,更何况仙神妖人。
林醉影看了引玉少倾,再次确定,这绝非幻象,也不是她臆造出来的场面。
她双目湿润,竟前俯后仰地笑了起来,好似堵在喉头的那一口浊气终于得以纾散。
“醉影。”引玉心惊。
林醉影定住,目不转睛地看着引玉,眼里悲恸一扫而光,只余喜意,只见喜意!
她直抒胸臆道:“问好便无须多问,如今我是什么模样,想来你也看得出。”
“是,你向来不喜欢听那些掏心掏肺的苦语。”引玉说。
“煽情的话少说,省得我起一身鸡皮疙瘩。”林醉影嘴上是这么说,可心底积了二十年的孤寂如何能说散就散。
她一顿,哑声道:“我啊,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隐约中我有听到一些天上的消息,却不知是不是你。后来慧水赤山祸患连连,我身在局中,以为局为死局,终日只能郁郁寡欢。”
“我知道,慧水赤山祸患无穷,芙蓉浦也疮痍满目。”引玉扶林醉影坐上井沿,掌心贴着的体肤冰冷刺骨,比死人更甚,终于明白自己当初究竟有多吓人。
她稍稍一顿,说:“我知道无嫌来过,她留下暗记无数,就为了引我前来,让你久等。”
“无嫌。”林醉影心底五味杂陈,她抬手扶鬓,可惜发髻全乱,再怎么捋也捋不齐,“得有二十多年了,你见到她了?”
“我正是为此而来。”引玉言简意赅,并不隐瞒,“我此前遁入慧水赤山外的小世界,得幸保全性命,回来后得知无嫌一路留下路引无数,才知她到过芙蓉浦。”
林醉影的魂单薄苍白,冥思苦想时不免要耗上魂力,这魂力一耗,她不由得打起冷颤,说:“是啊,在你走后,她曾到过芙蓉浦。”
“那孤风月楼,是怎么回事?”引玉看林醉影冷汗直冒,赶忙抬手,朝她灵台施出一缕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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