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引玉无暇多想,关上阳台的门走回房中,熄了壁灯便往床上一躺,带着那无形鬼牒下地去了。
鬼牒无色无形,会附在魂魄中,好似一团气。
有了鬼牒,下地便不必再用红绳牵着走,所行万不迷失方向。
邬引玉轻而易举就到了两际海,前路空空,显然她比吕冬青等人还快了一步。
所谓的阎王殿就是判官当值之处,那地方前后俱是海,两片海并不互通。
前海有浮木,能容旁人经过,水里哀嚎阵阵,后海立有孽镜台,投海便可入往生。
邬引玉过了独木,却没进殿门,而是藏到了飞檐下的灯笼里。
她如今是出魂的状态,可以随心所欲地把魂灵捏成其他模样,也可以藏在任何一处。
十分钟后,远处有人窸窸窣窣走近,吕冬青和鱼泽芝这些有鬼牒的自然不必受鬼气蒙眼,也不用牵线,但他们却要牵着宋有稚走。
到殿门前,宋有稚汗不敢出地四处张望,她是头一次来,不如鱼泽芝那么胆大,手脚俱抖得不成样子,却不曾开口问上一句,想必也曾在邬其遇口中听说许多。
人群中,鱼泽芝没来由地仰头,目光从檐下的灯笼上一扫而过。
那一瞬间,邬引玉不敢动弹,她不知道鱼泽芝是不是发现她了。
幸好鱼泽芝很快收回了目光,淡声问:“要进去了么。”
“进。”吕冬青卯足劲道。
眼看这行人走进了殿门,邬引玉才慢腾腾从灯笼里滑出来,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也不知道鱼泽芝是不是特地走慢了数步,竟独自一人落在最后,还和最末尾的宋有稚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宋有稚似乎不敢跟鱼泽芝靠太近,紧跟在邬其醒身后,再近点儿可就要贴上去了。
邬引玉心思一动,飞快附上鱼泽芝的裙襕,凝成了巴掌大的飞鸟刺绣。
裙子上无端端多了一片图案,鱼泽芝无动于衷,很快便跟上了前边的人。
邬引玉觉得,鱼泽芝定是故意的,果真是在门外时,就觉察到她的所在了吧。
进了塔,理应要报上名字,可没想到,吕冬青等人连着报了数次也无人应声。
怪事,吕冬青和封鹏起面面相觑,两人心底俱是急不可耐,不知这楼还能不能上。
在他们正踟蹰不定时,鱼泽芝兀自往前,走得不声不响。
早知鱼家这位小辈胆识过人,吕冬青还是被吓了一跳,连忙道:“泽芝!”
鱼泽芝并未回头,使得后边几人不得不快步跟上,最末尾的宋有稚一个激灵,竟是被别人的名字吓了一跳。
邬引玉就附在那片裙襕上,觉察到在鱼泽芝迈入上层时,好似有一股力在阻着她。
但那禁制一样的存在,倏然间便化作了云烟。
几人就这么冒冒失失地上了塔,在登上顶楼的那刻,遍地正在赶造冥簿的鬼差齐齐抬头,数十双眼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们。
判官面前仍是堆高的卷轴,他所戴的面具好似不曾换过,面容一遮,谁也打量不得他的神色。
但他此时没在查阅卷轴,而是掐着手指,面前有几个红黑相间的字在浮动着。
那是在算寿命,世间许多人的寿命是天定。既然是天定,那便是算得出来的。
只是,邬引玉留意到,判官算出的寿命,于寻常人来说未免太长了些,哪有人能活数百年的。
她很快反应过来,判官怕不是在算尘间凡人寿命,而是在给自己算。
吕冬青和封鹏起也有所察觉,两人俱是微微一愣。
判官没料到这几位活无常会不声不响地闯入,周身突然僵住,随之一翻手掌,把面前浮动的古字全收了回去。
他冷声质问:“谁准许你们上来!”
吕冬青神色大变,立即道:“还请判官恕罪!”
附在鱼泽芝裙襕上的邬引玉动也不动,她莫名觉得,判官确实不曾察觉有人到来。
她所附之处离鱼泽芝的手极近,只见鱼泽芝手指一动,一缕黯淡金光从远处悄然飘近。
金光附上鱼泽芝的指尖,顿时没了影。
邬引玉了然,果然有人悄悄动了手脚。
“下回若再如此,必会革去你等活无常的身份!”判官脸上有面具遮挡,举止间藏无可藏的慌乱却暴露了他的心绪。
像在掩饰什么,他话锋一转,问道:“牙樯滩一事,你们可有头绪?”
定是没有的,五门近段时日还在忙着查别的事,根本没去牙樯滩。
但吕冬青却用他那刚正不阿的模样,沉声道:“我等去牙樯滩走了一遭,暂无发现。”
判官翻开面前冥簿,“那你们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想请大人再为我等指一次明路。”吕冬青拱手。
判官知道吕冬青指的是什么,无非是五门中有人失踪一事。此事他暂也还理不清,索性又搜了一次魂。
笔墨一洒,却不像上次那样逐渐显出画面。
半空中,那团化不开的墨像是吃人的无底洞,洞中似乎就藏着那三人的魂和躯壳。
判官微微一僵,没料到竟是如此,沉声说:“看来事情有变。”
对于五门来说,若真要揪出变化,怕是只有邬引玉离开邬家一事。
吕冬青沉默了许久,眼看着墨色褪尽,才心事重重地又拱了一次手,说:“多谢大人。”
判官平置的手一腾,思绪极重拍了几下桌案,说:“此事我仍会追查,牙樯滩便交给你们了。”
说完,他手臂扬起,作势要这一众人送走。
鱼泽芝确实“胆大包天”,淡声问:“大人方才可是在给自己算寿。”
不光判官,就连吕冬青等人也愣住了。
那些红白的字非常人能够看懂,别提鱼泽芝在回叡城前,似乎什么阴阳事也未接触过。
吕冬青错愕扭头,想制止鱼泽芝的冒昧发问,却又惊诧于对方语气中的肯定。
鱼泽芝像在问话,语气里却连一点疑顿也没有,双目直勾勾地望向判官。
判官久未回答,久到让吕冬青觉得,这事被鱼泽芝说中了。
鱼泽芝又问出一句令人胆寒心惊的话,“判官的阴寿不该是无穷无尽么,为何还能算出结果,此前难道还有其他判官。”
这哪是一般人敢问出口的,且不说敢不敢问,就光是想,也没几个人敢想。
在寻常人看来,判官可是不死不生的存在,怕是数十人的寿命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判官。
吕冬青压着声说:“泽芝。”
鱼泽芝没有应声,还在定定看着判官,略有质问之意。她那双瑞凤眼微微一眯,凌厉得好像合该身居高位,乍一看好似庄重疏远到容不得欺凌。
明明问话的只是一介凡人,判官却微不可察地往后一仰,心头不由得涌上惧意。
吕冬青等人都捏上了一把汗,冲鱼泽芝使了数个眼色,盼着她能及时收嘴,谁也没注意到判官那后仰的姿态。
判官紧盯着鱼泽芝,那股分外离奇的熟悉感又涌上心头,他寒毛直竖,要不是有面具遮面,怕是就在这些凡人面前露怯了。
他惊疑不定,含糊其辞道:“判官的阴寿的确无穷,但并非不会死。”
“那判官的意思是,果真有上一任判官?”鱼泽芝竟又发问。
判官冷声:“这不是你们该过问的。”
他一扬袖,匆忙将这几人送走了。
在鱼泽芝被送离两际海前,邬引玉见机从对方裙襕上离开,贴到了阴差的冥簿上。
就这么一瞬,吕冬青等人已经回到阳间。
判官松了一口气,松懈地往后倚靠,随之,却因为面前忽然出现的人影又怔了神。
邬引玉变回了原来的模样,朝判官的桌案慢步走近,拱手说:“大人,冒犯了。”
判官是认得邬引玉的,邬引玉来接过好几次鬼牒,此番没见着人,他还略有些疑惑。
他哑声问:“你方才藏起来了?”
“有事想拜托大人,又不想令旁人知道,这才使了些旁门左道。”邬引玉坦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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