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慧水赤山,其他城廓此时大概还热闹非凡,只这一处,一到夜里就好像死城一座, 别说灯笼了, 怕是连柴也不敢点, 只星月作亮,不见烟火。
观此前种种, 还有那点时不时涌上心尖的熟悉,引玉早有意料, 那位离开的神就是她。
在之前的世界, 她随心所欲, 好像什么都不需要管顾,来了这, 虽有了归属, 却在无形中背负许多。
引玉托住下颌,手指百无聊赖地往脸上碰, 言不由衷:“我是你们撵走的,这里变成什么样,我可不在乎。”
莲升朝窗外某处指去,“那地方你以前常去。”
引玉站起身望出窗外,看见了一座高得看不见顶的山,望仙山。
山色浓黑, 与夜幕相融,顶尖又被浓云掩盖, 好像刺破苍穹。
她此前走神, 恍惚中也见过这座高耸入云的山, 那时春山如笑,浮岚暖翠直贯云霄。
那时,她还对身边的红衣仙说,曾在白玉京上见到有人登顶。
“常去?忘了。”引玉实话实说。
“你倒是忘得干净。”莲升说得慢,带了几分耐人寻味的劲。
引玉笑了,眸光无遮无挡地从对方眉心花钿和眼鼻上扫过,落在开合的唇间,啧了一声,打趣说:“您好像颇有怨言,就那么希望我回想起从前的事?”
“要真盼你恢复记忆,我也不会想你留在小荒渚了。”莲升并着两指,从窗棂上轻拭而过,回味般,“这客栈你也住过。”
“住的哪间?”引玉问。
“离望仙山最近那间,叫‘春山笑’。”莲升语气平平,合上窗,转身说:“明儿再去找那厉坛,今夜早些歇。”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她,“对于我的事,您都记得这么清楚?”
“你带我来的。”莲升坦诚。
千思万绪被勾到心尖,盈盈心潮为之一荡,引玉故意问:“我带你来做什么?”
这回说“忘了”的,成了莲升。
时候尚早,换作是在小荒渚,引玉指不定凌晨三点还没睡意,如今屋里烛火晃晃,手边又没点儿消磨时间的玩意,坐上一阵便困得直打哈欠。
“睡吧。”莲升把被褥都理好了。
引玉失了记忆,如今和误入此地的异乡人没什么不同。她往床铺那瞥去一眼,捏起袖子一角,问:“这地方连个盥洗室也没有,叫我如何睡,不洗澡么。”
莲升睨她,“平日也不见你这么讲究。”
引玉环起手臂坐回凳上,一副不肯动身的样子,“鱼老板不知道的可就多了,您一定不知道,我不光少一日不洗就浑身难受,甚至还要不着寸缕地睡觉。”
这话一出,莲升微微僵住,放下被褥一角,转身说:“我施个术,权当是洗过了。”
引玉少戏谑一句便浑身不自在,状似无意地说:“那不就成您伺候我洗澡了,多不好意思。”
莲升走到她面前,却是一副爱搭不理的神色。
“生什么气。”引玉深知对方想听什么,她也不吝啬于此,慢着声说:“您菩萨心肠,劳烦您再帮我一回?”
莲升不发一言地看她。
引玉伸手,素净掌心一摊,双眼弯弯地问:“这术法要怎么施,我就这么干坐着不动么?”
莲升头连低都没低上一点儿,只眼眸稍稍往下垂,好一个不近人情的天上仙。
引玉索性收拢五指,仰头问:“要我怎么做,您给指条明路?”
莲升轻叹,只伸出一根食指,拨开她收拢的五指,朝其掌心一碰。
一点金光乍现,好像带着曼妙禅音,在引玉耳边嗡的一响。
登时她周身如沐,什么乏意困倦都被涤荡得一干二净,身上是一点尘污也不剩。
引玉堪堪回神,手脚绵软,整个人懒得提不上劲,轻舒出一口气。
莲升已经退开,说得刻意:“你什么也不用做,我做就行。”
“嗯?”引玉隐约闻到一股香,捏起袖子闻,才知被那金光一洗,莲升身上的气味也沾到她身上了。
莲升转身往床褥上轻拍,说:“今晚你就睡这。”
“您呢。”引玉问。
“这客栈足够大。”莲升转身,作势要走。
引玉连忙朝对方衣袂上一捏,眼波流转着,“要不您在这挤挤?多大点事。”
“事儿大着。”莲升淡漠地睨她,刻薄道:“你刚才不还说,你睡觉时有这样那样的习惯。”
引玉粲然一笑,“我忍忍就是。”
衣袂还被拉着,莲升不得不留下,可没想到,引玉就算躺下,也还勾着她袖子。
引玉枕着不算柔软的枕头,身下木板梆硬,料想自己也许闭一整晚的眼也睡不着。
半晌入不了梦,她闭着眼说:“那掌柜有点奇怪。”
“他身上有些许鬼气。”莲升说。
“这该不会是个黑店吧。”引玉把那袖子勾得更紧了。
莲升坐在床边,压住了床褥的边,说:“这是你留我的原因?”
“我胆小怕事,比不得您。”引玉躺出了些许困意,字音变得含糊不清,“康家那些人身上都有役钉,您此前来过晦雪天的,可曾有所觉察?”
“那时晦雪天干净。”莲升说。
“看来是在我走后,才有人来投役钉。”引玉睁眼。
莲升平淡道:“役钉是邪魔找替,为自己承痛的手段。”
引玉眼里困意全无,“承痛?”
“既然是邪魔,必定是逆了天道而行,自会有其因果报应。”莲升睨向那为了勾她衣袂,而特地探出被褥的手指,说:“所谓因果,便是周身钝痛、浑身不适,因此才需要找人承痛。”
引玉皱眉,“难怪我时痛时不痛,又检查不出病因,也不知给我和邬嫌,还有五门、康家下役钉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莲升扯了被褥,将那根白生生的手指遮上了,转而又蒙上对方的眼。
引玉眼前顿时漆黑一片,打趣说:“捂我作甚,不想我看您就直说。”
“你睡。”莲升说。
困意排山倒海而来,引玉眼皮沉沉,随即倒入梦乡。
“莲升,不愿我多看你一眼就直说。”伏在莲池边上的人拨着水说。
涟漪圈圈曳开,全往站在池中的那仙身上荡。
引玉在这白玉京里是闲散惯了,就算到了这戒律森严的小悟墟,也没点正形。她手里甚至还捏着鱼食,噙笑着捻了捻,蓦地朝水中掷。
鱼食恰好落在池中仙身侧,一众金红二色的鲤蜂拥而上,摆着的尾纷纷朝那仙身上甩。
那仙穿着一袭红裙,身上内衫外衫层层叠叠,故而就算泡在水中,也透不出一点肤色。她不愠不怒,神色淡得似乎与岸边人全然不熟。
引玉却是一副要好的样子,撑起身直勾勾盯着池里的仙说:“莲升,你怎么不说话,是刚化形,别个佛陀还无暇教你说话么。”
莲升乌发披散,根根发丝在水中浮动。她大半个身埋在池中,也不知是不是化形未化出腿,竟寸步不离这莲池。
“那我教你说。”引玉笑弯了眼,眼波盈盈地撑起下颌,嘴唇一张一合说:“跟我念呀,就先学念‘明珰’二字。”
莲升还是不开口,但微微侧过身,连目光也别开了,分明是嫌烦。
引玉登时兴致缺缺,把泡湿的裙摆从池里捞了出来,站起身说:“那我改日再来看你,明儿来教你说点别的。”
池中仙道别也不说,好似无心无情。
翌日,引玉还真又闯进了小悟墟,里边的沙弥司空见惯,看她冒冒失失前来,也不会拦上一拦,顶多是双掌合十地打声招呼。
那莲池里的仙似乎往池边挪了一步,还是莲花傍身,身侧鲤鱼游来游去,她那张脸被大片莲叶一挡,便叫人看不真切。
“莲升,今儿想和我学说话了么。”引玉悄悄带来酒酿,席地一坐,便把那白玉酒壶从袖子里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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