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识到,这只猫知道他娘亲的事,吃力坐直身,颤声问:“你知道衣蓝。”
猫儿未答。
边上,莲升留意到泥墙上留有斑驳抓痕,分明是人手留下的。
如果这是衣蓝的故居,这些痕迹必定是她所留。
可是……
可是为什么这地方会有枷锁,观宫墙上的浮雕,那灵犀城的城主应当还算爱她,否则怎会留下他本就不喜的长子。
既然是爱,为何又要置锁链在这陋室,是以爱为名,故做伤害之事?
引玉见莲升还在打量,便将掌心贴上墙,就着那痕迹屈起手指,这么看,果真是抓出来的。
“你说话。”薛问雪哽咽,思及自己语气太急,又说:“求你了。”
久久,归月才气若游丝地说:“衣蓝啊,我知道的。”
薛问雪哑声说:“求你,把关于她的事全部告诉我,求你。”
猫儿的眼透亮得好似不通世俗,因它目光定定,又是墨色皮毛,便更显警觉机灵。
她打量薛问雪,笃定开口:“你是她保下的长子,当时灵犀城主要二子继位,但城民多认可你,你明知夫人不舍,又知晓二子不学无术,还是不辞而别。”
薛问雪忍声落泪,那克制在喉头的呜咽,像极将死困兽。
引玉知道,归月向来直言直语,但当时种种她尚不清楚,所以未置一词。
归月还算轻快地笑了一声,听起来不算难过,就如她先前所言,衣蓝的辞世是解脱。
她碧翠的眼在半明半暗间,比玛瑙还漂亮,改口道:“这是我说的,不是衣蓝说的,衣蓝是不舍,却不想你回来。这地方气数将绝,留下只有苦痛,你还不如做自己一心想做的。”
薛问雪更是泪流满面,呢喃道:“我该带她一起走的,我……我当时只想着自己,将自己当作一张薄纸,什么苦都经受不住,却没想到,她比我更想走。”
“她轻易走不了。”猫儿摇头,“这灵犀城也是她费力建成的,城主将死,她又不想将你束缚在此,所以她必须留下。”
薛问雪僵住,他本就不是慷慨无私之人,他踏上修途后,虽也有除妖灭祟,有救过不少人性命,可归根结底,是为了他的道。他要想得道,便得做这些,如若失去了卦象指示,他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除妖是为道法,一路东行也是,就连跟着引玉和莲升向西,都是卦象所指。
说他自私自利也不为过,他的眼界太窄了,只看得到自己,明明已踏上修途,眼里却没有众生。
所以他修无情道,练的是无情剑,他根本不知道,何为有情。
归月慢腾腾起身,时而嗅向墙面,时而嗅向脚下,最后挨在铁链边,就地坐下,虚弱道:“龙娉将我摄魂夺舍,我被使驭来到灵犀城,灵犀城很快便成了龙娉的第二个巢,当时城里所有人都染了赌瘾,没沾瘾的都得死,衣蓝……”
薛问雪不安地看向猫儿,瞪大的眼兜不住泪,脸上湿淋淋一片。
归月蜷身,尾巴摆曳起来,嘴忍不住逐着尾巴尖咬,一边说:“衣蓝不想死,她想救人,为此,她必须沾上瘾,否则根本不能在龙娉的耳目下苟活。”
薛问雪哆嗦不停,他知道那赌瘾有多骇人,就算是疾病发作,又或是腹饥和膀胱盈急,沾瘾的也不愿离开赌桌。
起先见灵犀城落到如今地步,他对龙娉也没有深恶痛绝,唯独此时!
唯独此时!
他恨不得龙娉惨死千万遍。
归月轻轻叹息,下巴枕到爪上,说:“泥墙上的浮雕,你也看到了,那是衣蓝沾瘾后雕出来的。她用锁链拴住左足,才决意去碰赌桌,恰好被我撞见,那时我的躯壳还没有孱弱到如今这地步,龙娉也并非时时用我。”
“是你帮了她。”引玉心说果然。
归月咬起尾巴尖,肚皮一翻,抓着尾巴把玩。她好久没能这么玩儿了,如今躯壳回到自己手上,玩得不知疲倦。
她气息不稳地说:“那日恰好龙娉在外寻找婴孩心,我逮着她一问究竟,才知她是想在瘾发时将自己困在暗室,好戒得片刻清醒,再探寻解救灵犀城的办法。”
这赌瘾,就和小荒渚的毒一样,难以戒断。
此前不论是枉死城,还是扪天都,人和鬼沉浸赌局不能自拔,全因他们从未想过挣扎。
衣蓝竟想先沾瘾,避过龙娉的耳目,再将这瘾戒了。
可谓异想天开,却有着兼人之勇。
“龙娉是会探查花押的,不然城里其他人也不会惨死。”归月一顿,翻身伏好,碧翠的眼望向白骨,说:“可我告诉她,这花押不是她能解得开的,仅凭我和她,也不能将龙娉杀死。”
“就算龙娉伤势再重,只要她还有那双摄魂眼,也能叫旁人俯首称臣。”引玉闭起一只眼,往眼睑上轻轻一碰。
“所以衣蓝改了主意,她想,如果她在夜里偶得清醒,便悄悄离开主殿,将灵犀城的故事刻到泥壁上,好让后来的人知晓此间诸事。”归月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167章
如果能凭借这一念之力, 抵制灵台花押,那衣蓝可以说是木心石腹,意志不移。
在这以前,引玉以为衣蓝是被人囚在此地, 她转念又觉得不是, 在灵犀城里一手遮天的可是龙娉, 龙娉怎会有这等心思。
莲升弯腰,手掌贴近骸骨颅顶, 说:“救人于水火,是该成神成佛, 可惜……”
薛问雪忙问:“可惜什么?”
莲升摇头, 可惜如今白玉京破落成土, 往日秩序全乱,天道又怎会点召凡人成仙。
不能成仙, 便得转世, 她收手说:“没什么,你不必担心, 她来世是洪福齐天的命。”
“这地方害她至此,她竟还想救灵犀城于水火。”引玉眼皮怠惰一掀。
“她……舍不得。”薛问雪哽咽。
薛问雪生在此地,对灵犀城的由来,比在场所有人都清楚。
灵犀城能建成,可少不了衣蓝的那份付出。
那时几个部落为争得灵犀城这片地,胶着鏖战数年, 日日刀剑不歇,战马大半是累死在沙场之上。
听闻, 是衣蓝吹角引来了犀神!
正是因为, 衣蓝为这片土地付出心血, 对它爱得深沉,所以她才不愿离开。
薛问雪压抑着哭声,哽噎难言,和衣蓝一比,他是田里的蚁,他的心胸只有一线,眼里也只有一线的天。
他涕泪齐下,说:“她从不与人诉苦,只偶尔露出落寞神色,我有时觉得,她是断翅的鹰。”
“你不妨说说她的事。”引玉不出声安慰,但显然,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良久,薛问雪才开口。
“我那时常哭,只是嗓子自幼就被毒哑,只能不声不响地泪流满面。我看她难过,写字问她为何不像我一样哭。她说身陷苦难、知道苦难,对将士而言,其实是天大的幸事,要栉风沐雨,要跋山涉水,才能无坚不摧、所向披靡,温室养不出利刃,棉花上磨不出利爪。”
“她是无坚不摧,却也有柔软的心,我……差她太多。幼时我遭人嫌厌,身边无一玩伴,她伐下木桩,雕成小人模样与我作伴,所以在进殿以前,我单看那泥壁一眼,就知是她所为。”
只是,在看见泥壁浮雕的时候,薛问雪一心只想逃命,毕竟身后还有恶鬼无数,他边上还跟着个阮桃,既然答应了仙姑,他万不能叫仙姑失望。
他只能匆匆投去一眼,神色虽还镇定,实则心已大乱。
宫中遍地狼藉,有尸骨,亦有蛇皮,薛问雪却斗胆期盼,衣蓝还在世。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衣蓝要是活着,必受花押所制,又如何刻得出墙上的浮雕。
进了宫,耳报神在阮桃怀中说:“这地方真被龙娉当成窝了,看看这满地的蛇皮,我老人家头皮发麻。”
可不是么,阮桃差点无从落脚,小声问:“进来之后,我们往哪儿躲,仙姑不会又要找不到我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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