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101)
李瑾月越发来了兴致,挥了挥手,侍奉在厅中的下人们便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沈绥从座席之中起身,来到李瑾月席位正前方,撩开衣摆下拜,伏低身子,压下嗓音,冷静地吐出一句话:“公主若想解您当下困境,此事可作一个精妙的入手处。”
此话一出,厅内顿时陷入鸦雀无声之境。沈绥伏在地上,李瑾月坐于正位,半晌,谁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瑾月沉缓了好几分的声线淡淡响起:“沈司直,抬起头来,请继续。”
沈绥暗中松了口气,直起身来,依旧低垂着面容,道:
“公主当下困境,便是受到圣人猜忌。绥推测,公主伤势见好后,圣人就又要将公主派出去。眼下武惠妃独受恩宠,妄图效仿则天皇后。圣人此番不断纵容武惠妃,对公主来说将难有出头之日。可若,武惠妃失了恩宠,局面将有所改变。杨氏女玉环,风姿卓绝,虽只有十岁,但再过三四年,美姿容将冠绝天下。届时,若可得圣人垂青,将改变武氏专宠后宫的局面。公主若能在此时救杨氏女于危难,将其收入麾下,待牡丹盛放,献美于圣人,困局可得解。此为其一。”
沈绥这段话音刚落,便觉其上有寒肃杀气弥漫而来:
“你,要我向我父亲献美?你可知,我父亲是如何冷落我母亲的?”
“公主,成大事者,不可为优柔怨情所误。”沈绥依旧垂首,声线平静。
沈绥听到李瑾月深吸了口气,似是强压下怒火。然后她道:
“此为其一,剩余两点,还请司直指点。”
“公主乃掌兵将军,当知行兵之道,粮草为重中之重。当下军制,府兵均田已渐趋弱势,天下军粮,大多掌控在几处大粮仓之中。官仓乃是中央禁军之粮,各地军粮都由众多节度使、防御使、团练使掌控,没有军令,谁也调动不了。想必,公主在军中多年,对各地截扣粮草、贪墨军粮之事早有所见所闻,您是中央大将,在外打仗免不了要与那些地方节度使打交道,若遭对方克扣使绊,想做何事都寸步难行。
自隋以来,洛阳含嘉仓乃天下粮草中心,想当年,王世充守着含嘉仓迅速壮大,得含嘉得洛阳。那贺兰哲的小叔父贺兰易雄乃含嘉仓的出纳使,平日里没少贪墨粮草。若公主上书圣人,弹劾贺兰家不当此职,我可助公主将弘农郡公的三郎杨慎衿举荐上去,届时,含嘉仓出纳使一职,当可落入弘农杨氏手中。而我可在此前,引荐杨玄珪与杨慎衿认亲。那杨慎衿极好音律,独爱琵琶,而杨玄珪又是顶尖的琵琶乐师,想必会很合得来。如此,公主身为杨慎衿的举荐人,又是杨玄珪的救命恩人,可与弘农杨氏交好,未来,含嘉仓可得。此为其二。”
“沈司直,你可知你自己在说些什么?你今日所说的话,随便一句传出去,都可将你当场杖杀好几回了。”李瑾月摩挲着腰间的环佩,淡淡说道。
“公主岂非无凰飞九天之意?”沈绥反问道。
“大胆!沈司直寻死寻到我这儿来了。”李瑾月冷声喝道。
“公主且听绥说完这其三,言毕,公主要下官死,下官当慨然相赴。”沈绥不卑不亢,不急不惧。
“呵,你倒是大义凛然。也好,你说罢,我权且听着。”李瑾月冷笑。
“这其三,公主当知,天下女子之苦矣。若如从前一般麻木不仁,倒也无所烦扰,因为认识不得自身之困苦。然,则天圣人之后,天下女子觉醒,却屡屡受迫,此为苦因也。若非不苦,也无如今的公主,更无那杨玉环之事。公主乃成大事者,此大事,绥拭目以待,天下女子翘首以盼。公主心怀天下,匡扶正义,欲凰飞九天。宏图霸业,当以救杨氏叔姪为始,立定决心。此时不发,更待何时?解天下女子之困局,亦是解公主自身之困局,绥请公主三思!”说罢,沈绥拜服而下。
李瑾月捏紧了手中的环佩,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沈绥,你……究竟想做什么?”
沈绥伏在地上,闷声道:“绥,愿追随公主,报宏图远志!”
作者有话要说: 先发上来,虫子稍晚点再捉。
洛阳城的地图我已经发到我的微博上,不清楚的同学可以去看看,就在置顶之中。
第八十九章
偌大的公主府会客花厅, 落针可闻, 只余更漏声滴答作响。李瑾月坐在正位之上, 双眸冷厉地望着跪伏于下首的沈绥。她狠狠咬着牙, 仿佛在忍耐些什么。良久,李瑾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开口问道:
“沈司直,我是军人, 不好打机锋。我且问你, 你为何要辅佐我, 须知圣人诸多子女,我是最不可能登上皇位的那个。你为我谋划这些, 无异于犯上作乱, 我若没有你所说的凰飞九天之心,你今日就该伏诛!”
沈绥直起身来,平静道:
“公主不愿打机锋, 绥亦不愿。只是有些事,绥当下不便告知于公主。公主疑惑绥之动机, 这是人之常情。绥只能说, 辅佐公主是绥一直以来的愿望。公主是否有凰飞九天之心, 只有公主自己知晓,绥并不能确定。但这许多年来,公主始终坚持从军从政,恐怕并不只是因为圣人相逼,您自己也有建功立业之心, 才当如此。”
“哼,妄自揣测人心,小道也,这便是你沈伯昭豁出性命的理由?”李瑾月显然并不相信沈绥的解释。
“那好,公主说这是小道,绥便来说说大道。公主,出生于长安元年,在您幼年七到十三岁的这段时期,应当经历过三次较为重要的政权争伐。神龙政变、唐隆政变以及太平公主府灭门事件。神龙政变,张氏兄弟伏诛、一代女皇则天圣人被迫退位;唐隆政变,韦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伏诛;太平公主府灭门事件,则不必多说。
这三次政权争斗,其实可看作是自武皇登基以来有所抬头的女权,被一点一点镇压而下的全过程。直到太平公主府灭门事件发生,象征着女权被全面压制。女子愈发不自由、不得志,与武皇登基之前的状态相比,有过之无不及。这或许便是抬头后必会被压制得更猛的铁则。
公主自幼目睹这一切,身为女子,您内心是怎么想的呢?您若说您逆来顺受,对这一切并无任何感受,说出去怕是谁也不相信的。圣人为何会猜忌您,必是在您身上看到了野心,看到了这些前辈女子身上曾看到的野心。他之所以借用武惠妃压制您,是因为在圣人心中,武惠妃之威胁,并无您这般令人忌惮。武惠妃不过一介后宫妇女,无甚见识,除了在后宫兴风作浪之外,掀不起太大的波澜。她背后的武氏早已式微,也无外戚干政之忧。而您,连年在外征战,军中威望极高,又开府建司,有自己的幕僚谋士,您的一切表现,在圣人眼中看来,都极具威胁性,尤其是对他的太子。
圣人知您是一块精铁,需不断煅烧敲击,才可百炼成钢。因而这许多年来,他不断地将您派去外面,磨练您,敲打您,为的是将您锻造成为帝国最锋利的剑。而更重要的是,他要在这锻打的过程中,抹去您自身的野心,使您成为一柄无心之利剑,好交与他的后嗣支使,继续巩固我大唐皇室之皇权。
但是公主,绥从不觉得您的心可以被磨灭。您志存高远,是您的兄弟们所不能及的。绥曾拜读过您的一篇政论,针砭时弊,直指要害。土地兼并,均田制崩坏,府兵制消亡,藩镇军阀集权做大,字字句句切中要害。此等见识,您的兄弟们谁也没有,他们只懵懵懂懂于这盛世幻境之中,早已被歌舞富贵冲昏了头脑。只有您,乃当握天下之权柄,才可解我大唐之危难。
绥,虽不过六品司法官一名,却也见不得我大唐衰微,乃至分裂动乱。这盛世危情,既然我已看到,便不可坐视。绥位卑未敢忘忧国【注1】,亦想出一份微薄之力。斗胆来寻公主献策,即便公主不纳策,绥虽死无憾。”
“好,好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好一个‘当握天下之权柄,解我大唐之危难。’是瑾月狭隘了,沈司直,不,沈先生目光如炬,洞彻世事,瑾月感佩。”李瑾月从上首位走下来,走近前来扶沈绥起身。
方才沈绥那一番话,已让她钦佩无比,有此等见识与胆量之人,恍惚间仿若见到那春秋战国之国士,可为自身理想献身,此等风骨这世上已然少见。她已打定主意,今日此人投于她门下,且不论此人目的为何,她也当笼络之,切不可白白错失良才。
却不曾想,她想扶沈绥起身,沈绥却犹如一尊石像般,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丝毫无起身之意。
“先生这是何意?”
“今日,绥前来。除却献策公主之外,还有一件私事,想向公主禀明。”
“呵呵呵呵……先生真是有意思,私事就不必告知于瑾月了吧,我已知晓先生坦荡扶持我之心,先生且放心。”李瑾月也不扶她了,负起双手,悠然笑道。
“公主,这件私事绥不敢隐瞒,您且听绥说完,再决断是否要收绥于幕下不迟。”
李瑾月蹙起了秀眉。
“绥,将于四月十五日早朝后,觐见圣人,并请求圣人赐婚曲江张氏三娘于在下。”沈绥那深沉沙哑却铿锵有力的声线,在提起此事时,忽的变得干涩无力,以至说出这句话时,她惊讶于她竟然快要发不出声来。
李瑾月好像没有听清,她弯下腰来,凑近沈绥,沈绥闻到她身上独特的熏香味,她熏得是玉蕤香,清新透彻。
“先生,说什么?”她问道。
“绥,将于四月十五早朝后,入宫觐见,请婚于圣人,求娶曲江张氏三娘子若菡。”沈绥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意思,这一次她已经完全失声,这句话,几乎是用气音说出来的。
但她知道,这一回李瑾月听清了她的话,因为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花厅中的气氛顿时凝结如冰,令人窒息。沈绥垂首,面庞紧绷,保持着目光下视。她只能看到李瑾月腰上拴着的环佩,微微抖动,垂绥在拍打着她的腿。只能看到那紫袍衣摆上绣着的凤凰纹路,展翅翱翔的模样。
沈绥的眼眶酸胀,渐趋发红。交握于腿上的双手,紧紧攥握。
李瑾月半晌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这段时间,对沈绥来说就好似脖颈之上悬了一柄剑,却不知它何时会落下,煎熬难耐。
“先生……先生请回吧,恕瑾月不送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瑾月忽的抛出了这样一句话,便率先走向花厅之后,很快消失不见了。
沈绥始料未及,李瑾月的反应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她说那话的时候,可能确实有些心绪不稳,但却并不至于失态。亦未大吵大闹,寻死觅活地找沈绥算账。她,只是略有些疲累地请沈绥回去,好似说了句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