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148)
只见一条丑陋的长条状伤疤,从她的双眼之上横向划过,仿佛在她双眼上写了一个“一”字。她双目的眼皮已然粘连在眼眶之上,根本睁不开了。她的眼球,定然也早已被一刀割坏,彻底失去了视物的能力。这样一条丑陋如蜈蚣般的伤疤,出现在她这样一张清秀美丽的面庞之上,带来的冲击力难以言喻。
沈缙颤抖着手,去触摸她的伤疤。指尖刚触到,就火灼般弹开,仿佛她的手指会伤到她一般。
【疼……】她说。
她知道很疼很疼,她知道的,所以她不会问她“疼吗”这样愚蠢的问题。
但是她却听千鹤微笑着安慰她:
“不疼,早已不疼了。我以前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看得见看不见的,真的。但是现在我却……好希望自己能看见。”
她握着沈缙的手在收紧,颤着嗓音说出了一句话:
“仲琴,我想看看你长什么模样……”
她伤疤下紧闭的眼角,渗出了晶莹的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 【注】公家,特指服务于天皇与朝廷的、住在京畿的五位以上官僚(三位以上称“贵”,四位、五位称“通贵”),与古代豪族有深刻的渊源,在律令官僚制的促进下走向成熟,“官位相当制”、荫位制、官职家业化等促进了贵族的世袭化。明治维新后,原有的公家贵族变身“公卿华族”,江户时代的大名藩主改头换面为“诸侯华族”,很多人因倒幕维新及之后的各种功勋成为“功勋华族”,并依据家格分别授予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等爵位。
公家是相对于武家(武家都是地方豪强形成的军事贵族)来说的,本来指的是天皇和朝廷,后来基本指中央贵族。
PS:从下一章开始,会进入回忆模式,提前知会一声。
第一百三十章
九月的平城京, 夜晚已经相当凉了。皇城外的夯土路面上空无一人, 只隐约可听闻打更人呼喝的悠长曲调。
横平竖直的道路, 将平城京切成了诸多四四方方的里坊, 这样的城池规划,学习的是大海以西的唐国那浩大繁华的京城长安。虽然平城京的规模远远不能与长安相比,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作为弱小的海上岛国,中央朝廷的财力很有限, 东瀛也不是一个有着那样广袤平原地带的国度。
唐国, 这个位处西方的强大帝国, 是整个东瀛上上下下都极其向往的所在。青年男子们以成为遣唐使作为最高志向,贵家女子以能使用唐国而来的首饰脂粉为风潮, 能拥有一件苏绣织锦布料制作的吴服, 穿上大街将会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
正中央的朱雀大街将平城京分为左京右京,九条九坊,怎么走都不会迷路。天皇对新的都城很满意, 搬来不过三个月,平城京已然有大批量的平民迁来, 逐渐繁华起来。
那一年是和铜三年, 大唐的景云元年, 那一年,千鹤十一岁。
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自有记忆以来,她就一直以藤原家庶女的身份生活在藤原氏的府邸之中,并且被禁足在小院里, 十一岁之前一次都没有出去过。所有人都说她是藤原家的三郎主宇合公的妾室——高桥阿弥娘的女儿,但是阿弥娘在她三四岁的时候就告诉她,她不是她的女儿,她们没有血缘关系。
那她是谁的女儿?她不止一次地追问阿弥娘,可是阿弥娘却不告诉她了。她只是说,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很了不得的人。如此蒙混过去,次数多了,她也就不再问了。
元明天皇从藤原京迁都平城京,是东瀛许多年来很少遇到的大事。这段时日来,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着搬家的事宜,阿弥娘也不例外。为了给阿弥娘减轻负担,自小就很懂事的千鹤,自己打了个小包袱,将她那少得可怜的行李全部收拾妥当。
从藤原京出发的前一夜,亚父一条亚郎来了,叮嘱了阿弥娘和千鹤一些出发前的注意事项。特别叮嘱千鹤,只允许跟着阿弥娘躲在步辇里,不允许出来。千鹤睁着一双无辜又漂亮的大眼睛,委屈地噘着嘴,看着亚父。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那……尿尿怎么办?”
一条亚郎哑口无言,看着孩子那双漂亮极了的眼睛,小鹿一般又黑又圆,水汪汪的,可爱极了。最后他伸手摸了摸千鹤的脑袋,笑了笑,温和道:
“这个,亚父不知道呢,你问阿弥娘吧。”
千鹤又抬头去看阿弥娘,阿弥娘只是无奈地揪了一下她的鼻尖。
那是千鹤第一次出远门,队伍行进的速度很慢,他们走了将近十天,才穿过大和平原一路向北,最终抵达了新都城。沿途虽然都是一些贫瘠落后的村落,远远没有藤原府邸来得华美。可小千鹤却开心极了,每日扒在步辇的窗口,打开一条小缝偷偷往外看。缝隙外的山川大地,风景人文,偶尔驻足路边观看行进队伍的农夫,口中带着浓重口音彼此悄声议论的话语,都让她觉得十分神奇。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极东之国扶桑,是她出生长大的国度。
每每看到她没见过的东西,她都会问阿弥娘,那是什么?阿弥娘总是耐心地回答她,温柔地抚摸她的后脑勺。抵达平城京后的第一天晚上,阿弥娘哄她睡觉时,对她说:
“小千,你要和你的亚父好好学本领,等学好了本领,你就能离开这个束缚人的地方。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活在这世上,有心爱的人相伴,有三五好友作陪,或许还能有自己的孩子……”
说到最后,阿弥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千鹤知道,阿弥娘的儿子清成公子,幼年时夭折了,没能度过他短暂人生的第十个年头。或许正因为她膝下无子,自己才会被寄养在她这里,成为了她的养女。
“母亲……那您呢?”小千鹤迷迷糊糊地问。
“我啊,我会留在这里的,这里……有我爱的人。”阿弥娘笑着说。
“是……宇合大公吗?”
“呵呵呵,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又是长大了才能知道的事,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我都十一岁了。千鹤带着不甘心的心情,进入了梦乡。
时间过得飞快,一条亚郎除却护卫藤原宇合的任务之外,都会抽时间来指导千鹤的功课。千鹤要学习如何书写汉字,熟读汉诗汉赋、诸子典籍;要跟随亚父练习刀法剑术,弓箭搏击,习武强身;还要跟随阿弥娘学习礼仪举止的规范,不可行止粗鄙。
转眼间,七年过去了,千鹤已然长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三年前起,她就时常偷偷溜出藤原府邸,在平城京内闲逛。虽然比起儿时,要自由了许多,但她依旧是不能离开平城京,时间长了,难免很是向往外面的世界。
十八岁了,她也懂得很多事了。犹记得十年前,那时她不过八岁,那是一个赏樱的季节,就在藤原京藤原府的庭院之内,母亲阿弥娘按着她的肩膀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让她看着那赏花台上衣着华贵、搂着女人正在亲热的男人,道:
“看见了吗?看见了就记住,你和他没有关系。”
当时小千鹤很迷惑,那个人他认识,府中所有人都认识,他是藤原家的三郎主藤原宇合,是她养母的丈夫,按理说,自己应当就是他的女儿,可母亲却与她说,自己与他没有关系。
现在她明白了,她就是那个男人的女儿,只不过她的母亲确实不是养母阿弥娘,而另有其人。这个人,甚至不在藤原府中。究竟是谁,没有人告诉她。阿弥娘之所以这么说,其实是想淡化千鹤对于藤原宇合产生的父女之情。但其实千鹤自始至终,都从未将藤原宇合当做父亲看待。这个男人,甚至从未来看过她一眼。
她的父亲只有一个人,是教导培育她长大的拔刀术超一流高手——一条亚郎,她的亚父。亚父也是母亲曾与她说过的,她心爱的人。
十八岁的年纪,换做其他人家的女儿,早已出嫁为妇了。但是千鹤的婚事却从未有人提起过,千鹤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忘了还有自己这一号人存在。
阿弥娘也从来都不着急,原本千鹤的婚事就不是她能做主的,而在她看来,千鹤能不能嫁出去其实也并不重要,她希望她能找到真正心爱的人之后再成婚,或早或晚,不过是因缘罢了。若一辈子都无良缘,那便一辈子都单身一人也未尝不可,至少还能自在快乐。阿弥娘嫁错了人,抱憾终身。虽然她爱的人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可他们无名无分,若被人发现,那便要被冠上“奸夫淫妇”的名号。而作为家臣的一条亚郎,在藤原府中与藤原家的女人有了私情,这种事一旦败露,那便是自刭,也抵偿不了罪责,是要被处以极刑的。
近来,藤原府中风声有些不寻常,亚父也不知在外忙些什么,很久未来了。千鹤虽足不出户,但听亚父详细说过目前朝堂上的状况,因而对眼下的局势有所判断。
三年前,带领皇室、贵族迁都平城京的元明天皇让位给她的女儿冰高皇女,冰高皇女自此成为东瀛历史上第五位女帝。这位貌美如花的皇女,已年过四旬,却始终未嫁,如今作为过渡性天皇上位,多少让众多公家贵族看了笑话。原因在于,冰高皇女与藤原氏的三郎主藤原宇合绯闻缠身,传闻他们是多年的老情人了。而谁都知道,皇室与藤原氏早已是水火不容的关系,这暧昧不清的关系,牵扯到皇室与藤原氏最敏感的神经,甚至让藤原氏的老家主藤原不比等头疼了许久。
而藤原不比等却在今春病倒,一直卧榻难起,眼看着,已然时日无多了。握在手中的养老律令【注】尚未编纂完成,老家主这口气,实难咽下。
叱咤朝堂这么许多年,藤原不比等的名号甚至传到了唐国,威名赫赫的东瀛辅政大臣,第一公卿贵族藤原家的家主,地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隐隐有力压天皇的势头。如今他病入膏肓,四个儿子各怀心思,若他两腿一蹬就这么走了,藤原家分崩离析,那将会在东瀛朝堂上掀起一股巨大的风浪。
这便是眼下风声渐紧的原因。
但是千鹤不清楚的是,皇宫之中,气氛也相当凝重。首皇子已然重病三日不见好转,面色都青了。眼瞧着要不好了,宫中的口舌已然要压不住。这位体弱多病的第一皇位继承人,拖拖拉拉许多年始终未曾上位的原因,就在于他的身子实在太过羸弱了。他的母亲元明天皇,长姊冰高皇女(元正天皇)相继过渡性继位,与天皇位只有一步之差,他却足足等了将近十二年,所有人都在怀疑,他等不到了。
是夜,藤原府迎来了一群身披黑色斗篷,头戴斗笠,行色匆匆的人。他们排着队伍,利剑一般直插府邸最深处,而引路的,竟然是藤原宇合本人。他的面色阴沉,看起来心情很是不好,隐有怒气在弥漫。他的身畔,一条亚郎面无表情地追随在侧,握着刀柄的手却渐渐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