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255)
族婆婆当年离开青云观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没想到,数年后这里再度繁盛了起来。中原上清道的势力进驻,将此处的青云观列为道场。这里,已经不是从前西域地区的青云观了。我们查找许久,只得到一个线索,就是这处青云观曾经被人买下,原本的道士都被赶走了。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被赶走的道士中,有人进入了上清道重新挂单修行,因而道门一直知道大莲花山上的青云观易手了。只是十数年后有人来查看,却发现这青云观废弃了,买下它的主人也是毫无踪迹可寻。这个消息,也从不远处的大莲花山寺内的僧侣口中得到了证实。而僧侣们显然也并不知道青云观为何人去楼空,二十多年前还有人生活在这里,但一夜之间便大门紧闭。
族婆婆推测,当年那帮子道士可能就是与妄图劫走娘子的那群邪教徒是一伙的。他们是假道士,将秦怜骗到了莲花山上,还将族婆婆与筱沅也诓骗在此处,一直生活了十年。族婆婆回忆,她们在山上时,一直是那帮子道士在治疗秦怜,他们用的什么药物,族婆婆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有效果的,她就放下心来。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是有预谋的。
而我唯一奇怪的是,假设那帮道士真的是假道士,为何要这般行事?他们如果真的要劫走娘子,应当当机立断,如果失败就该迅速遁走。与劫匪联合演一出这样的把戏,把娘子、族婆婆等人诓骗到山上,还一起生活了十年的时间。期间还给娘子治病,这是为了什么?这太不符合常理了。我总觉得,族婆婆或许是这些年来深入邪教寻找娘子已然入魔,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总是疑神疑鬼,很难对其他人产生信任。那帮子道士应当真的是好心救了娘子,但还是被邪教找到了娘子的所在,娘子被带走,此后道士们去向何方,也是不明了。观内并无打斗的痕迹,他们是怎么悄无声息离开的,恐怕将成为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我们下了莲花山后,在大漠内寻寻觅觅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吃了多少苦头都已然数不清了。终于,让我们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我们观察到有一个驼队经常会来往于楼兰古城附近,有时会莫名消失半日的时间,此后又会凭空出现。我们断定这驼队消失的地方,必然有古怪。因而我们找准机会,跟随驼队,终于发现在楼兰旧都遗迹形成的石林之内,有一个进入地下的暗道。这驼队,就是往这暗道之中运送一些囚犯模样的人。暗道内机关重重且有重兵把守,我与族婆婆二人,根本不可能突破。彼时白六娘已然被调往幽州,负责看顾邪教位于幽州的供血场,不能与我们同行。我们之间的消息联络也不是很方便,找到这个入口后,我们写信给白六娘,两个月后才收到她的回信,她说那里必然就是邪教总坛。
我与族婆婆于是开始计划行动。我这些年行走江湖,也学了些本领。当年在军队中,跟着一位老兵学了些堪舆之术,因而比较善于观察地脉走向。我找准了一个隐蔽的薄弱点,备齐工具,与族婆婆一起,开始从侧向打一条隧道进入地下。这又花费了我们整整半年的时光,才终于打通。
然后我们逐个击破,利用潜行与暗杀的方式,终于一点一点将地下总坛内的人全部清理干净,并从他们身上抢到了半幅迷宫地图,终于破解了迷宫的后半段,一直抵达到了九层楼阁,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秦怜,以及与秦怜一起消失的筱沅。
再一次见到娘子时,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觉得这么些年来,寻找她吃下的苦全都是值得的,她是那样的孤独易碎,憔悴又让人心疼。可她却又是那般的坚强隐忍,顽强地存活着,好似一株被埋在土壤中的幼苗,永远期盼着破土而出的日子。
族婆婆说,她比十几年前看起来还要年轻了。当然也有当年族婆婆为她改换面容这部分的原因在,但更多的是她在这地下世界中暗无天日,仿佛时间在她身上的流速都变缓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她还被逼迫着长期服用一种血丹,说是功效近似于鸾凰血脉的精血炼制的丹药,这种血丹,也有长葆青春的功效。只是副作用很大,她的健康状况很差,双目视物模糊不清,见不得光,皮肤苍白脆弱。
我们根本没办法将如此虚弱的她带出去,外界的风沙烈阳会即刻夺去她的性命。而让我们更受打击的是,筱沅虽然一直陪在她身边,可这位忠心耿耿的侍女,却已然被割去舌头无法说话,整个人痴痴傻傻的,问她什么她都不答,只对娘子的话语有所反应。可怜的侍女被保留了料理家务的能力,可除了料理家务,她似乎什么也不懂了。
我们在这个地下世界中绞尽脑汁,最后还是无计可施。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我在九层楼阁第九层大门后的那条通道中找到了一个身份不明的老道的尸首,他身边还落着一个奇怪的武器,长柄的三棱锋刀。我将这柄刀收在了手边使用。
娘子并不是很想出去,不过她唯一的愿望是想见一见自己的女儿。但是我与族婆婆的想法却与她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族婆婆知道她时日无多,我们想到了要用真正的鸾凰血髓去治愈她的病。当年的鸾凰血髓,传闻似乎是被分成了三份。一份被安娜依悄悄拿走,一份被大教皇吞食,还有一份下落不明。
族婆婆想要去找那下落不明的鸾凰血髓,尽管那是尹域的血髓,她却并不是很在乎。而我知道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继续耗下去,我必须尽快得到血髓,而最为明确的目标就是尹域的女儿——尹子绩。
我并不想夺走尹子绩的性命,但相比之下,或许娘子在我心目中更为重要。最开始,我是抱着必须杀死尹子绩的决绝想法开始行动的。后来在我得知可以抽取血髓而不伤及性命之后,我发现自己大松了口气。
此后,我在外奔波,按照我与族婆婆一起编织的绵密计划,打算一步一步引导尹子绩上钩。族婆婆最初有一段时间一直陪在娘子身边,后来因为我势单力薄,很多事一个人做不成,她不得不出山。她先是装扮成晏大娘子潜入了千羽门内部,继而制造晏大娘子逃脱之事隐匿,又于洛阳城中伏杀蓝鸲,李代桃僵混入了尹子绩与尹子音的身侧。族婆婆本想杀死尹子音这个孽种,可后来还是没能下手。不杀,不是因为尹子音无辜,而是尹子音若是死了,会带给尹子绩莫大的伤害。她终究不想伤害尹子绩,她是娘子的孩子。她曾试图挑拨这姊妹俩的关系,但后来发现是徒劳的。
计划在尹子绩与张若菡的孩子降生后进入了最后的阶段。只是我也许早就该料到,我们的计划还是会溃败。一厢情愿的事,能有什么好下场?我们都钻了牛角尖,将自己逼入了绝路。
或许族婆婆早就有放走娘子的打算了,只是她不甘心,她要求一个心安理得。她做了一个赌局,本想让尹子绩在妻子和女儿中选一个。可最终也没能成功。如果真的是张若菡与小凰儿二选一,尹子绩的答案或许真的无法预料。族婆婆将赌注压在了妻子身上,是因为她多么希望当年的尹域能够彻底舍弃血脉,保护自己的妻子。而娘子选择了赌孩子,是因为她早已接受了尹域的选择。她自己也宁肯牺牲自己,去拯救无辜的血脉。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为了保住孩子,司马承祯被选择牺牲。这并不是一个公平的赌局,但这是一个让人释然的赌局。族婆婆最后放下了自己的执念,也放走了娘子。而她杀死了白六娘,也杀死了自己,只为守护娘子的秘密。而筱沅也带走了我留在九楼的三棱锋刺刀,护送娘子离开这个她们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地下世界。
眼下的我,只有一个愿望。我希望娘子能活着,能好好活着。或许将来能与尹子绩见面,能够母女相认。
我希望她的余生,能够阴霾尽扫,雨过天晴。如此,我便死而无憾。
第二百二十三章
开元十八年十一月末, 大漠早已入冬, 寒风呼啸, 昼短夜长。碎叶的风, 好似那冰冷的刀,刮在人脸上生疼。
从楼兰到碎叶的路并不好走, 一走就是四个多月,数千里的路程披星戴月。途中, 路过了高昌, 打听当年抚养忽陀的老嬷嬷的所在。但是让人怅然的是, 这位老嬷嬷,也在不久前病逝了。忽陀听后没有特别的伤感, 他们一起去为老嬷嬷扫了墓, 忽陀在坟前说了很多,将他这么些年的经历尽数告诉了老嬷嬷。到最后,他说的一句话触动了沈绥的心弦:
“阿婆, 若我是伊胥,我定不会如他那般。”
沈绥侧身拍了拍他的肩, 忽陀看到她眼中有泪光闪烁。
从地下总坛出来后, 沈绥首先带领伤痕累累的队伍回到了楼兰府军驻扎地休养。幸运的是, 这一路中并未遭遇邪教分子。大教皇的势力似乎已经撤离这里了。不久后,千羽门后援部队赶到,再度深入地下,将所有的死者全部带了出来。炎热的天气里,尸首无法长途运输, 只得就地焚化。那些曾经的亲人、朋友、兄弟,到最后归来时,已化作一坛一坛的骨灰罐。
那地下总坛,由千羽门派人接手管理,究竟是该彻底封在地下,还是留作他用,目前沈绥也没有明确的决定,只是打算暂时封锁起来,等待日后再说。
司马承祯带领解毒后的陈师兄、玄字辈四弟子准备离开西域,返回道门。司马承祯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他找到了尹御月的下落,也该带这位神秘的道门弟子回去了。沈绥没有打算在尹氏墓园内安葬这个人,尸骨便交给了司马承祯安葬。司马承祯也总算是完成了当年潘天师交给他的任务,能有所交代了。司马承祯与沈绥这师徒俩,便于楼兰府军城营外作别。
此后,沈绥整顿队伍,再度启程向西。碎叶依旧是他们的目的地,当初只是打算前去安葬了一大师与了宏师姐的骨灰,如今,却多了更多需要安葬的人。
沈绥对族婆婆的感情是复杂的,她的自尽之举,在沈绥看来是一种谢罪与逃避。她杀害了蓝鸲,也曾挑拨自己与琴奴的关系。是她谋划了凰儿的出生,一步一步牵引着沈绥的人生。她的所作所为,对于沈绥来说,是无法原谅的。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她都不可能原谅。但是若族婆婆还活着,她到底该如何处置族婆婆,她自己也没有想好。或许族婆婆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她也知道自己计划失败,势必会落入沈绥手中。与其面对,不若逃避。她就这样服毒自尽了,逃离了自己的罪责,也放开了自己的人生与执念。
正如她自己说的,她赌输了,也活腻了,该做的都做了,也无遗憾了。
沈绥此后有一段时间不大敢照镜子,一想到镜中那张容颜是族婆婆带给她的,她心口就闷得慌。
而伊胥,沈绥命人将他押送回了长安关押起来。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人,也并不想在旅途中将此人带在身边。显然不只是她,不论是莲婢还是琴奴,亦或是颦娘,都不是很愿意他在身边。伊胥将他知道的所有事都告知了沈绥,他希望沈绥能去找秦怜,保护秦怜。但是沈绥还没有做好准备,她虽然派了人去寻找秦怜的下落,可她却不知道找到秦怜该如何是好。她有些害怕见到秦怜,当年的事,若真的如伊胥口中那般,那么她该如何面对她的母亲。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悲哀还是该庆幸。她害怕知道父亲……不,应该说是她的母亲尹域,到底有没有背叛娘亲秦怜。她一厢情愿地相信尹域是真的背叛了,她对太平真的有一丝情感,如此……她或许能更心安理得地面对琴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