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174)
我没有想到的是,不久后,祆教派人来拜谒青龙寺,来人居然正是我的师姐了真。我见到她时,她已全然大变样,我知她还俗后会蓄发,只是未曾想到的是,她竟然入了祆教,还成了祆教之中一位地位不低的领袖。她一身白衣,蒙着面纱,棕发编成辫,还佩戴着粟特人的头饰。瞧着纤尘不染,仿若异域仙子,却让我心底极不舒服。
她这一次来,是为了商量不日水陆法会的各项议程。与青龙寺住持商议之后,她终于与我单独相见。她不再唤我师妹,却只是唤我法号,那种恍若隔世之感,真让人彷徨无措。而她虽然依旧是那副笑意嫣然的模样,眼底却仿若沉着深渊般的黑暗,我再也看不透她,她的一字一句,都仿若让我坠入五里雾中,摸不清她的意图。她不叙旧,也不谈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我们的谈话很短暂,结束之后,她约我水陆法会结束当晚,于青龙寺禅房中会面,她有些话想对我说。
正月十五,那日的水陆法会很盛大,我还见到了新君与当时如日中天的太平公主联袂出席,太平公主身侧那位郎君,更是夺目耀眼。我询问身边一位道长,那郎君是何人。那道长告诉我,那人正是太平公主的驸马——延陵侯尹域,是文武双全,才华横溢的大才子,而且家财万贯。眼下官居秘书郎兼驸马都尉,加冠从三品侯爵封号。
我听后心中一惊,猛然想起师姐与我提及的那个她爱上的人,名叫沈域,是建康当地的大富豪。建康本就是延陵所属,虽然建康早已不复,但是当地人仍然习惯于称呼当地为建康,近些年来,呼之金陵者也日渐繁多,可终究不再是从前的地位。这个尹域,莫非正是沈域?这是巧合,还是我多虑了?
我又询问那道长,延陵侯可是长安本地人。那道长告诉我,延陵侯十年前才来到长安,他本金陵人士,来长安后参加进士考,高中状元。
这下,我心中更觉不妙。我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好不容易寻找到了祆教的位置,然后找到了为首的师姐,她虽蒙着面纱,可她那双眼眸,却一瞬不瞬地望着太平公主席之中的延陵侯。我当下便确定,尹域便是沈域,是我熟知的那个延陵沈氏的年轻家主,亦是我师姐多年来倾心之人。
然而十年了,师姐入了祆教,而非嫁给沈域以全心悦之情。我是知道师姐的性子的,她得不到的,绝不会善罢甘休。瞧师姐的状态,已然很不对劲。
我心下忐忑,想着今夜与师姐见面,定要好好与她谈谈。
那日晚间,我于青龙寺禅房之中静坐,等待师姐到来。然而直到二更,她都一直还未来。了宏年纪尚小,熬不住,我便让她先去歇着了,自己依旧盘膝打坐。我知道,即便今日师姐不会赴约,我也是绝然睡不着的。不若打坐清心,不要失却本我。
这一夜没有打更人,城中是一片欢天喜地的海洋。漏壶大约滴入三更时,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喧嚣声。起初我以为是上元节的欢闹声,可却又隐约听见了外面有人在大喊:
“走水了!”
我心下起疑,站起身来,刚走到门口准备出去,师姐忽然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她一进门,就笑着道为我准备食材,费了些时间,外面太过喧闹,她一路赶过来很不容易。
我问她外面是不是走水了,她笑着告诉我,附近有一盏琼花琉璃树被打翻了,因而走了水,无大碍。
我放下心来。
她将食盒放下,从中取出两碗油茶,要我趁热吃。我心中奇怪,师姐这么晚来,就是为了给我送油茶?
我推辞,说油茶有荤油,我不能吃。师姐却说,这油茶里她刻意加的素油,本来该加的猪骨髓,她也没加。就是一些花生、芝麻,核桃,因而是全素的,可以放心吃。
我心想,我们许多年未见,她又这般好心给我送吃食,我不好再推辞,便拿来吃了两口。却觉这当中香料放得太多,尤其是孜然、茴香和花椒,极为辛辣,冲得我眼泪直流,我吃不下去,只得搁在一旁。
她坐在那里,开心地吃着油茶,一面与我闲话起这长安城中的吃食来,道这油茶可是关中一带的美味,不可错过。我安静地听着,胃里却愈来愈不舒服,我的目光投向那一碗油茶,总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劲,我应当是吃到了什么类似于猪、羊骨髓般的东西,但是由于和花生、芝麻、核桃等碾成了细细的粉面,又炒制过,我不是很能肯定。但我素食这许多年,只要沾一丁点荤腥,身上都会起反应,我相信我的判断。
我问她这当中确实没有加任何荤腥吗?她却顾左右而言他,并不再正面回答。我心气不顺,胃里又十分难受,强忍着不适,问她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和沈域,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又为何会加入祆教。
她慢慢放下了油茶,用巾帕拭了拭嘴角,方才那油嘴滑舌的模样不见了,她忽的语调深沉了下来。她说:
“我为了一个人,千辛万苦地追随,到头来只是一场空。我不甘心啊,于是我调查这个人,我想知道这个人的所有背景,所有生活的细节。可是你猜怎么样,我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小秘密。正是这些小秘密,才使得我入了祆教,才会使得我今夜出现在这里。”
她的嘴角露出了让我毛骨悚然的笑容,指着那晚被她吃空了的油茶碗,道:
“你知道这里面加了什么吗?”
我周身已然如火灼烧,仿若要被融化。就听她道:
“是鸾凰髓血,是长生不老药,你吃下去的,是这世间如何也求不到的至宝。了一,我们师姐妹相伴十五载,你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我什么都得想着你啊,我得到了好宝贝,也要与你分享,你是我的师妹,永远都是。”
我只觉得骨头都要化了,已然不能端正地跽坐,痛苦地趴在地上。她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可她却在疯癫地大笑,瘫在筵席之上,大笑着泪流满面。我头皮发麻,一腔怒火已然无法控制,这个疯子,她到底做了什么!我奋力爬过去,抓住她的衣襟,我质问她到底做了什么。我一靠近她,就闻到了她熏香之下,那洗脱不去的血腥味。那是人的血,我绝不会认错。
“你杀人!你这个疯子!你这个恶魔!”我大骂她。
“我没杀人,我没杀……”她喃喃念叨着,“是他不要我的,是他的错……他宁愿投入那个女人的怀抱,也不愿回头看我一眼。我以为,他的妻子是他的真爱,我认了,可他却在妻子死后,立刻入了公主府,他该死……是他该死!”
我越来越痛,那种痛是我毕生未曾感受过的,几乎可以说是真真切切的痛入骨髓,我的意识在缓缓远离,在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印象,就是师姐在不断地重复着“我没杀人,我没杀他,我那么爱他……”
等我再一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日上三竿了,师姐早已不见了踪影,我强撑着依旧虚弱的身子,上了长安城的大街之上,往太平公主府而去。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心有余悸地谈论着昨夜的大火,我惶然无措,只能不断地加紧脚步。当我赶到太平公主府门外时,看到的只是一片废墟。
我还记得我那一刻,我双腿发软,跪在了太平公主府前,感觉自己身上一瞬背负起了沉重的罪孽。我知道,太平公主府的大火,与我师姐绝然脱不开干系,而我也有份。我不知道我昨晚究竟吃下了什么,但冥冥之中,我知晓,我成了刽子手的一员。
而那一日,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与我一般,跪伏在太平公主府的废墟之畔。她一身白衣,像极了我的师姐,可她那一头乌发,却又与师姐不同,那般的纯净易碎,苍白精致的面容上挂着泪痕。她没有哭,只是呆呆地跪在焦黑的阙楼前,身后,她的侍女与仆从,陪她跪着。
我悄然离开,这一场梦魇,就这样铭刻在我的血液里,我无法忘怀。我告诉自己,必须要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必须要让我的师姐认罪伏诛,她是罪人,我们都是罪人,我们要赎罪。这是此生业障,早晚有一日要报偿。
太平公主府案过后,我在长安城附近明察暗访了许久,并未发现任何祆教的踪迹。由于景教徒涉嫌制造此案,大批景教徒被捕杀,长安大秦寺被查封。其余宗教的教徒也是人人自危,大多离开了长安。
我一无所获,只得暂时放弃,回到青龙寺。我忽而想起那日跪伏在太平公主府废墟外的那个白衣女孩。多方打听之下,我才知道,她是曲江张府家的女儿,与太平公主的两个女儿,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想来,这场灭门惨案,对她来说是巨大的打击。
我放心不下,本着赎罪的心态,我入了张府,收了这个女孩为俗家弟子,赐她法号心莲,尽我所能开导她,陪伴她渡过难关。令我吃惊的是,她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太平公主的大女儿——云安县主。而我清楚的是,这位云安县主,并非是驸马延陵侯与太平公主的亲生女儿,而是延陵侯与前亡妻的女儿。我忽而想起师姐对延陵侯那几近疯狂的爱恋,想起了那碗油茶,那种罪孽之感,使我将欲作呕。
此后数年,我以长安为起点,开始不断查访、追踪我师姐的踪迹,但我不敢在外太长时间,隔一段时间,我会回来看一看心莲。直到心莲彻底好转,我才终于能够去更远的地方查访。
我曾数度追踪到我师姐的踪迹,她出没于大江南北,几乎从未闲下来过。我不知她究竟在谋划些什么,只能将她这些年活动的地点标注在地图之上,不断进行猜测。
我也曾收集到一些关于祆教的传闻,不知是真是假,但或许也有参考价值。
这些内容,一并记录在其后,零碎散落,我未曾做过整理。实际上追踪这许多年,我对很多事依然是看不透。我唯一知道的是,有人正在妄图颠覆整片大陆的秩序,颠覆所有的王朝国度,这样的野心是可怕的,是我无力去对付的。我只盼能有强有力之人,在知晓这一切真相后,做出反击,还这世间一片清明。
人生短暂,而时间却在我的身上逐渐停滞。我越发绝望,越是如此,我越是罪孽深重。但愿有朝一日,我可以了结这一切。如此,我方可下地狱轮回,向地藏王菩萨叩首谢罪。
前世业障,今生报偿,愿来生得大智慧,使当世极乐,使一切痴妄得消。
作者有话要说: 再强调一下,沈域就是尹域,他们家本来姓尹,隐居大山之中,后来出山,与湖州沈氏交好,便改了姓氏,姓沈。从沈绥身边颦娘的姓氏“伊”就能看出来,伊家世代是尹家的族医,便是在“尹”字旁边加了一个单人旁,代表侍从。
沈家和千羽门曾经与武皇清理逆党有关,因而沈域在进京赶考时用了化名“尹域”,实际上也是恢复了老祖宗的姓氏。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七月的骄阳普照大地, 幽州大地蒸腾着炽烈的热气, 使行走在路上的行人仿佛置身烈焰地狱。然而到了晚间, 温度却又迅速降下, 清寒随之袭来,让人不得不加上一件单衣, 才能感受到些许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