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47)
话不多谈,柳直为众人介绍起他目前领导的搜救班子。首先是两位督办——荆州大都督府长史郝冶、荆南节度府司马江腾,其次是一位协理——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仲远,最后是三位执事——万州司马胡量、归州长史庆西原、奉节县令孙斐。
另外,还有一位关键人物——张说,但是张说眼下并不在此,他正在事发地参加搜救。这位前宰相,如今也是坐不住,此番本就事关他声名清白,何况出事之人还是他的老友。
人太多,沈绥一时间也没全记下来。柳直是个急性子,介绍完,寒暄未几句,就急匆匆要带着沈绥几人上另一艘专司搜救的官船,去出事地。
裴耀卿、刘玉成刚刚长途奔波抵达,十分疲惫,尚未喘口气歇一歇,实在不乐意现在就去看现场。倒是沈绥兴致勃勃,表示自己随时可以动身。
裴耀卿与刘玉成也知道此事紧急,虽然疲累,还是勉强答应了。于是众人刚下了赤舰,就又上了官船,官船开动,缓缓驶出了奉节西港。
柳直大约是有些神思不属,之前居然都没有注意到跟在沈绥三位官员背后,还有一位白衣娘子。直到上了官船了,柳直才问起张若菡的身份。听闻张若菡是张九龄幺女,亦是晋国公主府的女官,千里迢迢来到夔州替公主拜佛祈愿,他点头,表示明白了。只是他心中到底有些奇怪,既然是来拜佛的,为何要跟着他们这官船跑,莫不是这位张三娘子,也对这案子很感兴趣吗?
但他没有心思管那么多,官船扬帆远航,顺流迅速东进。船上,以柳直为代表的搜救班子与刚刚抵达的三司调查团坐在一起开案情研讨会,柳直为裴耀卿、刘玉成和沈绥详细说起了这起案子的经略。
“上元节前夕,朱元茂自长安抵达益州,看望张说张道济。上元当日上午,二人就自益州出发,包下一艘当地人经营的客船,自益州一路沿江向东。大约在正月十七日傍晚抵达了夔州下游瞿塘峡、巫峡附近。
自登船那日起,朱元茂与张道济每日都在甲板摆酒,一面饮宴,一面欣赏沿江风景。十七日也不例外,二人兴致高昂,临近黄昏时已然喝得酩酊大醉。张道济靠在圈椅内睡着了,等醒来时发现已到黎明,身上盖了毯子,整晚就睡在甲板之上。
他发现坐在他对面的朱元茂不见了,有一名船工见他醒了,来到他身旁伺候。他询问朱元茂哪里去了,船工也不确定,只猜测朱元茂大概是回船舱房里休息去了。张道济也没在意,自回房里补眠。等他再次被吵醒时,船工们已经乱作一团,全都吵嚷着朱元茂不见了。张道济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起身带着船工将船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果真是找不到人了。张道济才意识到应该是出事了,这才急急忙忙命船靠岸,上岸报官。那个时候,他们的船已经抵达归州了。”
等柳直说完,沈绥发话了:
“有两个问题,我想详细了解一下。首先是时间,柳刺史方才所说的时间比较模糊,某的理解没错的话,朱元茂的失踪时间是十七日傍晚至十八日黎明,是否?”
“正是。”柳直点头。
沈绥问话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她,刘玉成是有亲身经历的人,他知道沈绥一旦发问,别人就没有什么好插话的了。这位雪刀明断在办案的过程中会一改往日低调的作风,变得十分雷厉风行又咄咄逼人,必然会问得条理清晰,明明白白。而沈绥的名号,自破慈恩案后更是声名远播。朱元茂失踪案爆发,柳直这一批地方官接到中央派来的调查团名单时,看到沈绥的名字都不由得大松一口气,因为他们知道,救星来了。此刻这位“救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露风采,不由让人屏息旁观。
“这个时间太宽泛了,不知能否再精确一步。”沈绥道。
柳直也很无奈,摇头道:“这个时间是张道济提供给某的,当时船上只有他距离朱元茂最近。其余的船工并不敢打扰他们,都在其他地方或忙碌或休憩,并未亲眼目睹事发当时的情况。很遗憾,伯昭兄弟,这个时间不能再精确了。”
沈绥点头,表示理解。接着她问道:
“我想问的第二个点是,那艘船上的人员组成。除却朱元茂和张道济之外,其他的船工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朱元茂和张道济的亲随呢?”
“船老大姓周,行一,一般都称他为周大郎。舵手一人,是周大郎的弟弟周三郎。船工三人,其中两个是周大郎的儿子,一个是周三郎的儿子。周大的长子叫周茂,次子叫周进。周三的儿子叫周钟。此外,周大的妻子郑氏、周三的妻子冯氏,还有周三的女儿,此三女负责在船上生火造饭,掌理厨事,平日里不会出来见人。
朱元茂单身赴长安,身边没有亲属,只带了仆从侍卫,但因为人数比较多,周家的船并非大船,不能全部上去。朱元茂为图清净,与这些仆从侍卫上船时已经分道扬镳。张道济本来就是独身客居益州,身边只有一个老仆从,事发时也在船上,但因为晕船,一直在船舱中休息。船上就只有朱元茂和张道济两位身份比较尊贵的客人。这些仆从侍卫乘坐另一艘船,时隔一日半后才出发。虽然走得也是同一条水道,但并不知道朱元茂出事了。他们直到抵达荆州,才得知消息。”
话谈及此,外面有侍卫进来汇报,说是到瞿塘峡附近了,水流比较湍急,船只会有些颠簸,让诸位当心。
沈绥却站起身来,提出想去外面看看,说着也不等众人反应,她自己一撩袍摆,就出了船舱。众人只能跟在她后面,也出了船舱。
一上甲板,就见眼前长长的江道蜿蜒向前,江道两岸,悬崖峭壁高耸而立,形成逐渐向前收拢夹紧的视觉效果。岩壁灰黄,偶有植物覆盖,嶙峋陡峭,怪状奇形。
江风吹拂沈绥衣袍,她看到不远处凭栏处,张若菡正静立观景,无涯、千鹤并未服侍在侧。沈绥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她,在她身旁站定。张若菡微微偏头,悄悄乜了她一眼,视线再度移回两岸江景。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沈绥笑着念道。
“看来,沈司直很喜欢李太白的诗。”张若菡也笑了。
身后响起了裴耀卿的呼唤声:
“伯昭兄弟,回舱里罢,船只颠簸,这甲板上不安全。”裴耀卿长髯被吹得乱飞,一脸迷乱地说道。他身侧的柳直也点头附和,他们身后,所有官员都跟出来了。
“诸位回舱吧,沈某想在甲板上看看,或许能有所启发。”沈绥回身,拱手说道。
裴耀卿还待再劝,忽的,一旁的刘玉成突然指着不远处崖壁之上出现的某种奇景,惊道:
“那是何物?可是棺椁?”
沈绥回身去看,只见江道拐弯处,崖壁之上,缓缓有漆黑的长条状什物出现在眼前。这些长条状什物以一种不规则的形状分部在崖壁之上,或似阶梯,或似棋盘,最初零散,随着船行深入,逐渐密密麻麻起来。
沈绥笑了,道:
“刘员外郎说得没错,那正是棺椁,是僰人悬棺。”
刘玉成只觉鸡皮泛起,头皮发麻,一句话脱口而出:
“巫蛮,真是邪恶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悬棺是我国南方少数民族的葬式之一,普遍流行于川、滇、黔、湘、桂、粤、浙、赣、闽、皖、鄂等地。即便放在现代来看,也是十分的不可思议。在当时的唐人眼中,特别是中原人眼中,是非常邪恶的。在儒家思想盛行的中原地区,入土为安才是最正确的葬式。视死如生,厚葬大葬,是最为普遍的思想。佛教的火葬都曾让中原老百姓难以接受,为此花费了数百年才逐渐融入。将棺材钉在崖壁之上,对于古代中原人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
第四十二章
听刘玉成说出这样一句话, 沈绥眉头一皱, 刚要开口, 身旁却有清冷的女声抢在她之前响起:
“邪恶?刘员外郎何出此言?”
沈绥扭头看向张若菡, 心中有些许吃惊,她没有想到, 张若菡竟然会在此时站出来说话。
不止她没想到,刘玉成自己也未曾想到, 他对这位张三娘子有些本能的畏惧, 也不知这畏惧从何而来。不过他还是挺直了腰板, 说道:
“不论是儒家典籍,还是南齐郭璞《葬经》之上, 都将葬制说得很明白。葬着, 藏也,乘生气也。入土为安,封土立碑, 才是正统。如此将棺椁挂在青天白日之下,阴阳失衡, 败坏风水, 岂不是大邪大凶之兆?”
张若菡回道:
“刘员外郎此言差矣, 您说的是中原万民的传统葬式,而非南方僰人的葬俗。您不该用中原人的风俗习惯去看待僰人的传统。”
“哼,所以某才说南蛮无礼,不当归入我华夏之列。何谓华夏?章服之美为华、礼仪之大为夏,这两点, 这些南蛮何曾有过?即便归入了版图,也多异心。那爨人可不就是如此吗?”刘玉成嗤之以鼻。
“以刘员外郎之言,莫不是我大唐国土之上,所有异邦异族之人,都有异心,都该赶出大唐?”张若菡冷冷反问道。
刘玉成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张若菡进一步道:
“那么,我想我大唐也该换主了,想来圣人身上还流着北戎之血,圣人是不是也该有二心?”
刘玉成脸色铁青,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休要胡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这是栽赃!”
沈绥笑呵呵出来打圆场:
“东灵兄,张三娘子也不是要栽赃你,她只是举了个例子,反驳一下你论述中的漏洞。我大唐威武赫赫,万邦来朝,立国这许多年来,多少异邦异族臣服,在大唐境内定居生活。如今,他们都是我大唐天子的子民,都该受到我大唐的爱护。只要他们认同我华夏主流的文化,并无不臣之心,就当宽容待之。各个异族都有自己的习俗,咱们也当尊重不是吗?”
沈绥这话说得熨帖,让在场不少人心中舒服了不少。其实,在场不少官员,都是南方人,张若菡之所以会反驳刘玉成,是因为她也是南方人,她家乡是韶州曲江,那可真的是大唐最南端了。在韶州,也有悬棺的葬俗,听闻刘玉成这般无礼谩骂,张若菡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立刻反唇相讥。
刘玉成很不悦,鼻子里哼了一声,拂袖而去。沈绥暗暗摇头,心道:本以为这刘玉成是个有城府的人,却没想到一趟旅行就让他露了马脚,心胸狭隘,官威十足,又太过以自己山东门阀的身份自傲,此人不足为患。
裴耀卿与刘玉成则完全不同,他兴致勃勃地望着崖壁之上的悬棺,问道:
“真是不可思议,这些棺椁是如何被放上去的?”
沈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