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26)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私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赤糸的糸字,音mì,不是“系”,没有头上那个小撇。因为之前看到有朋友在评论里发错了,所以特意再强调一下。赤糸和赤系,读起来的感觉完全不同,差别还是蛮大的。
沈绥女扮男装的一些点,我之前没写,就是为了留到这一章来写的。很多文章女扮男装的细节从不提,但实际上女扮男装的难度是相当大的,这篇文我不打算隐下这些细节,具体写出来,也是很有趣的。(笑)
PS:今天更一章,周末就没有更新了,因为小书要存稿三章,为下周二开v做准备。
第二十四章
正月廿七, 是沈绥前往大理寺报道的日子。她估算好散朝的时间, 便骑马, 带着忽陀出发了。
目的地, 是太极宫南面的皇城。
在大明宫修成之前,大唐的中央官署大多都在太极宫的南面皇城之中, 除却门下、中书二省例外。此二省乃中枢机构,就设在紧靠太极殿的南面。东侧, 设有门下内省、弘文馆、史馆, 西侧设有中书内省、舍人院。这两处是宰相和皇帝近臣的办公处所, 以备皇帝随时顾问和根据皇帝旨意撰写文书诏令。
在大明宫建成后,门下、中书二省的官署就搬到了大明宫中。唯独尚书六部、九寺、四监衙署, 依旧还留在皇城之中, 并未搬迁。
如今,兴庆宫听政刚刚开始一年,悲催的门下、中书二省再度搬迁入兴庆宫, 尚书六部也移入了大明宫。唯独九寺、四监风雨不动安如山,稳稳坐在皇城中。不过这就带来一个问题, 每次中央有诏令下来, 传令宦官都要跑很远的路, 送入各衙署之中。各衙署的文书送入中枢,也需要文书吏跑很远的路,实在不方便。
沈绥这日上衙时,就遇到了这样一位刚刚送完文书回来的小吏。
最初沈绥并不知道此人是谁,她是在朱雀东街靠近崇仁坊的那个十字街口看到了此人。他穿着黑圆领灰底的吏袍, 头戴软幞头,蓄着短髭,瞧着三十来岁年纪。骑着一头毛驴,毛驴鞍后挂着两个大书袋。这些小吏地位低下,连马都不能骑,大多骑驴。所以一看到骑驴送书的人,就知道是官府中的刀笔吏。
就在入朱雀门时,那刀笔吏取了令牌出来给门卒勘验。沈绥老远地看到了,他拿着的是御史台的令牌。沈绥跟着他入朱雀门,进入皇城后,就看到距离城门不远处,有一位四品官正负手站在那里,身后站着两位六品官。
那刀笔吏见了此三人,连忙滚下毛驴,躬身上前向三人行礼。那位四品官居然识得这位刀笔吏,还笑呵呵地与他打了招呼:
“杨四,你这是刚从兴庆宫那里回来罢。”
“正是。”那杨四拱手说道。
“辛苦了,每日这样奔波。”
“多谢明少卿关怀,小人为朝廷效力,乃是本职,不觉辛苦。”杨四客套道,语气中总透着几分疏冷。。
简单寒暄了一番,那杨四辞别了三个官员,回来牵自己的驴,就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牵着高头大马、带着仆从的沈绥,他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自己身后居然跟着人。不过见到沈绥身上的六品官官袍,他连忙再度施了一礼,便牵着毛驴离去。
他离去后,沈绥上前与那三位官员见礼。
“下官沈绥,见过明少卿。王司直、赵司直,有礼了。”
三位官员与她还礼,为首的明少卿笑呵呵道:
“伯昭兄弟可来了,真是让吾等一番苦盼呀。”
王、赵两位司直连连附和。瞧着,倒也不像是官场表面的作态,挺真心实意的。大约在他们心中,沈绥的到来可以称作是“救星降临”了。
这三位官员,便都是大理寺的职事官。明珪,是大理少卿,正四品,相当于部门副长官,是秦臻的副手;王俭、赵子央都与沈绥一般,是六品司直官,分属相近的辖区。
辖区是什么概念?这就牵扯到司直这个官类的职能了。大理寺司直,掌出使受理各州府疑案。大理寺是中央司法机构,每年都要收拢各地报上来的疑难案件进行审理,如果确实难以判决,就会派出大理寺司直前往当地搜证检理。大唐官制规定大理寺司直为六人,前不久正好有一位老司直因病辞官,归乡养老,官位空缺,沈绥便被放到了这个位置上来。
全唐十五个道,统辖三百二十八个府、州。除却一些高度自治的羁縻府州和大都护府之外,将近三百个府州的司法事物,是下辖在大理寺的。也就是说,六位大理寺司直,每个人平均要总领三个道五十个州的司法事物,处理地方官员报上来的疑难案件。每一位大理寺司直,一年之中或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奔波在出差和回程的路上。
沈绥接到任命诏令的同时,也接到了大理寺发来的官札,当中详细说明了将要任命自己的官职所具有的职能和管辖范围。所以,沈绥很清楚自己即将走马上任的这个司直官具体管什么。她下辖的地区包括山南东道十八州、淮南道十四州、江南东道十九州,如遇皇帝特命的情况,则以特使的身份出巡,具有钦差的尊贵身份。
而王、赵两位司直的辖区,与沈绥的辖区正好接壤相邻,彼此之间应当会经常协作处理公务,属于关系最近的同僚。特别沈绥之前任河南府司法参军时,与分管河南道的王俭是相识的,见过好几次面。赵子央则分管与山南东道、淮南道、江南东道接壤的山南西道、黔中道、剑南道等地区。而早在大朝会时,此二人就被秦臻单独挑出来,率先与沈绥见过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