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177)
沈缙默然,她放在扶手上的双手在不自主地颤抖。
沈绥喉头颤动了一下,转而道:“我不想说一些难听的话刺激你,我也说不出口。我只能说,这件事上,我与莲婢站的立场不一样。她终究站在了她师尊了一那里,她要为了一说话。可我,则站在我们父亲的立场上,站在沈家人的立场上。不管了一何其无辜,我无法接受一个,吃下我血肉至亲的人。哪怕只是想想,我都毛骨悚然。”
【我不明白,阿姊,你和阿嫂是夫妻,她是你的妻子啊!为什么你们不能同仇敌忾?】
“琴奴,她是我妻子,她是我最爱的人。但是我们毕竟是两个人,我们之间,丢失了十七年。这十七年看似毫无阻碍,我们重逢,相爱,成婚。但我们错过了彼此之间最关键的成长阶段。在这十七年里,陪伴她成长的人是她的师尊了一,她母亲早逝,了一对她来说与她的母亲其实并无分别;而陪伴我成长的人,是你们,是我们父亲留给我们的千羽门,查明当年真相,为我们父母亲洗刷罪恶冤屈,是我们一直追求的目标。
她的成长,教导她要报恩。我的成长,告诫我要复仇。这差别太大了!这十七年遗失的彼此陪伴,才是导致她与我站在不同立场的关键。她不能抛却教导她成长的师尊而完全站在我们沈家这一面,我也不能完全不顾沈家人的立场,就没心没肺地毫不在意了一被迫之下做出的事。”
【可……真正的敌人,难道不是安娜依吗?】沈缙缓缓道。
“你说得对,冤有头债有主,这一切都是安娜依造的孽。但是孽已然造下,就必然会有负面影响。我们现在,都被这个负面影响缠住,暂时无法摆脱。琴奴,我真的需要时间,短时间内,不论是我,还是你,其实都不能接受这件事。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今日将这些想法都和你说了。”
【那……你也不要一直这般,阿嫂…她身体不好,这些日子,她又瘦了一大圈。】
“好,好,我会试着和她谈谈。”沈绥断断续续点头应道。
【阿姊……】沈缙缓缓拉住她的衣袖,忽而潸然泪下,【我好难受……】
沈绥的泪一瞬涌出,她伸出手,将沈缙抱入怀中。姊妹俩无声地相拥而泣,夏日午间的聒噪蝉鸣,成为了唯一的背景音。
不远处,河畔数人,泪湿衣袖。
……
开元十七年七月廿八,夜,酉初时分。
范阳城开,迎拱月军入城。
幽州长史,范阳李氏二房嫡长子李长云亲迎晋国公主一众做客李氏府邸。李瑾月与早已赶到范阳等待汇合的徐玠会面,并陪同李季兰,与李长云入前堂寒暄叙话,其余人等安排入住客房。
人员入住早已依照名单安排好,沈绥与张若菡,一前一后,由小厮带领,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客房门口。
“两位贵客,早些歇息。”小厮将她们引导至此,便告辞离去。
沈绥看了看张若菡,没有说话,推开门,让张若菡先进去。
张若菡抿了抿唇,路过她身侧,跨过门槛入内,沈绥瞧着她的背影,张口欲言,神色却渐渐凝固,喉头颤动,最终还是没能吐出话来。
她刚要留下一句“你先休息,我出去转转。”张若菡却出乎意料地猛然回身,扑入了她的怀中。沈绥僵在原地,心口一瞬高高提起。
“不要走好吗?”怀中人颤声问道。
沈绥:“……好。”
作者有话要说: 想针对前一章评论中,一位朋友提出的问题作出回答。
沈绥与张若菡这一次的矛盾,究竟是不是我“为赋新词强说愁”,确实也是我很想谈一谈的问题。我只是觉得,身为一个正常人,大概没有谁能接受自己的父亲被人当做大补食品吞下肚这种事。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妻子的老师。
我很不想让大家做这种换位思考,但是还是请大家设身处地地想想沈绥的内心是什么感受。这么短的时间内,你要让她接受一个多么难以接受的事实,她才能做到完全不去在意。
讨论这个问题其实没什么意义,这就好比讨论“哦,你吃了我父亲,没关系,我不在意的,味道如何?”这种事是有可能发生的吗?沈绥的父亲在她心目中是一只可以送给邻居炖汤喝的鸡吗?
言归正传,如果她能做到,那她就不是一个成功的角色,这个角色彻底毁了。
这章里,我明确写了张若菡与沈绥矛盾的根源——立场问题。
张若菡始终站在她的师尊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虽然她也觉得很难以接受,可她更觉得她师尊太可怜了,她太内疚,所以不自觉的想要维护她的师尊。
而在沈绥看来,了一这个人吃下了她父亲的骨髓,无论是否是被骗被迫,那都是一个事实摆在面前,她无法接受,无法面对这个人,即便这个人死了。
张若菡要报恩,沈绥要复仇,十七年的隔阂造就了这两个人思维和意识形态上的不同。
但是这两个人都是很克制的人,也相当的冷静,她们同时意识到了彼此心态的不同,也知道短时间内不可扭转现状,于是她们干脆避开彼此,直接避免了争吵。这便是我上一章中描写的状态的来源。
但是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咱们还是且待下回分解罢。
第一百五十六章
今夜薄云残月, 微风细拂, 清疏白日燥意。窗外蝉鸣断续相间, 好似哼唱小调, 颇有韵律。
沈绥与张若菡,于客房门口相拥。在沈绥回答“好”字之后, 二人陷入静谧无声,彼此也未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胸口一瞬的惶然已然悄悄平复, 沈绥垂着的双手缓缓抬起, 拢住张若菡的双肩。她有多久没有抱过她了?算起来一月了, 她真的瘦了好多。
念及此,沈绥的唇无意识地颤抖。
“你瘦了……”张若菡在她怀中轻声道。
沈绥鼻尖微酸, 收紧了手臂, 回道:“你怎好说我……”
“赤糸,咱们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好吗?”张若菡从她怀中抬起头来,一双清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我可以答应你……”沈绥低头, “但我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彻底消化这件事。”
“没关系的, 我们给彼此一点时间, 若你不愿谈这件事, 我们就不谈。”
“嗯。”
“那,西域,你还愿意去吗?”张若菡小心翼翼地问道。
沈绥答应过张若菡,陪她前往碎叶城,建佛寺, 为了一、了宏造浮屠以安放舍利骨灰。眼下,张若菡不确定,她还会不会这么做。
沈绥抬起手,摩挲她的面颊,道:
“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做到。”
张若菡眸中有泪水在打转,沈绥不自禁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道:
“对不起,莲婢,是我不好。”
张若菡终于绽放笑容:“我只饶你这一次,以后若再这般,我定不会再饶了你。”
沈绥弯起唇角。
“咱们进屋吧。”沈绥道。
张若菡点头,两人刚准备进屋,忽闻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
“莲婢?可是莲婢?”
沈绥和张若菡均一愣,望向出声处,便见庭中不远,立着三个男子。为首一位,一身绛红圆领缺胯袍,冠以垂脚软幞头,长须飘然,五官俊秀,一身瘦骨挺拔,清雅难言。瞧年纪,已然年过五十,凤仪绝佳,淡薄了年龄带来的苍老之感。
他右手侧,站着一位青袍郎君,而立的年纪,五官与他很是相似,蓄短须,体魄更显年轻刚毅,气度沉稳干练。
此二人,沈绥望着极为眼熟,脑海却仿佛粘了浆糊,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他们的身份。
而为首的红袍男子左手侧的另外一位郎君,沈绥望之也是愣住。沈绥自小至今,从未见过如此男儿,竟能让她眼光难离。这位郎君已然英俊到无法形容的地步,他就如今夜的月光,一身月白广袖交领袍,眉目如画,柔风细骨,谦谦君子。他手中捏一把檀木折扇,赤红的扇坠垂在腰畔,立如雪松,与洒在庭中的月光融为一体。目光定定地看向沈绥与张若菡处,那眸光中,有着灼灼复杂的情绪。
沈绥正出神,身侧,张若菡忽而跨出一步,出了廊下阴影,月光洒在了她的身侧。沈绥望向她,看到她面上一瞬无比惊喜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涌起了悲喜交加的情绪。
“阿父!大哥!”
她提起裙摆快跑起来,绕过回廊,沿着台阶而下。另一头,红袍男子与青袍男子也急急忙忙向她跑去。三人于廊下相会,为首的红袍男子,紧紧抓住张若菡的手,几乎老泪纵横。
“莲婢,你…你可好?”他颤声问道。
“我很好,阿父,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张若菡激动到话语都已不连贯。
“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张九龄连连叹息。
此刻,沈绥哪里还顾得上看那白衣男子,只觉得脑内惊雷贯通。她慌忙冲了过去,大跨步来到张若菡身侧。
“小婿沈绥,见过泰山,见过舅兄。”沈绥长揖而下,朗朗拜道。
张九龄与张拯分别还礼,继而打量起沈绥来。见这位青年仪表俊美,气质疏朗,虽眉目间有些阴郁之气,但瞧着却不觉阴鸷,反倒增添了几分忧郁之魅,不由得有了几分满意。
“原来是贤婿伯昭啊,今日,咱们翁婿可是第一次见面。我这个岳丈,真是惭愧得紧啊。”张九龄感慨道。
沈绥忙道:“小婿与若菡成婚,未能事先前去拜见泰山、舅兄,是小婿太过失礼。”
张九龄摆手笑道:“岭南于洛阳距离太远,这礼,不遵也罢。一家人,早晚都能见面,不在乎这些。”
他与沈绥说话时,很快从方才许久未见到女儿的激动情绪中摆脱出来,那一身清华俊雅的气质,一点一点在举手投足的笑谈中绽放而开。一位父亲转瞬变作一代名臣,那一双泉水般的深邃眼眸,如若有着洗礼之力般,让人无端便感到舒适可亲。张若菡的一双眼,真真就继承于此。
不愧是当今风仪第一人,怪不得连圣人都为他倾倒,命满朝文武缝制笏袋相仿。沈绥心中暗暗赞叹。
在沈绥的记忆里,张九龄的样貌对她来说已经很模糊了。她隐约记得自己曾经见过一次张九龄,还是在远处,看得不真切。她们幼年时,张九龄几乎不着家,成日里在宫中修文写史,节假日还有诸多文人诗会要参加。沈绥曾无数次去找张若菡玩,一次都未见到过张九龄。唯一的一次,还是某一年的元日,张九龄破天荒回了一趟家,送了些上官、友人相赠的字画文玩,又带了些给孩子们的糕糖、玩具,那天沈绥一下午都和张若菡在内院玩,傍晚归家时,老远地看到了张九龄一次,还是在黄昏夜幕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