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94)
贺先生还说,推理这门学问其实很高深,他的本事还不是最高明的。有唐以来,这门学问本领最高者,当推则天皇后时期的明相——狄公仁杰。贺先生的推理本领,就是与狄仁杰的关门弟子张柬之所学。张柬之与他是私交极好的朋友,彼此经常会切磋这门学问。只是可惜,张柬之神龙二年已然过世,这门本领独留贺知章一家,若从贺知章这里断了,怕也就真的失传了。
时间已走到景龙四年六月,赤糸已满八岁了。张若菡与李瑾月也各长了两岁,身高都拔高了一节。个子最高的依旧是李瑾月,其次是张若菡,赤糸虽然蹿升了一大截,却始终未能追上张若菡的身高,在莲婢和卯卯的眼里,她就是个长不大的小萝卜头。
对此赤糸很是不服,她觉得,她阿爹是个高个子,听说她去世的阿娘身高也不矮,那她就一定会长高的。她不知听谁说喝牛乳能长高,于是每日临睡前都要灌下一大壶牛乳,并默念三句“我要长高”,才睡觉。以至于就连琴奴都养成了和她一样的习惯。
这日赤糸和琴奴刚喝完牛乳入睡不久,麟凤院的大侍女鸿禾急匆匆进了屋,面色苍白地对奶娘慧嬷嬷说道:
“驸马和公主连夜进宫了,临走前,吩咐府里兵将不得入睡,加强守备府中安全,尤其要看好两位小主子,一会儿就会有兵将来驻守麟凤院。您安抚好两位小主子,免得受了惊吓。”
“出什么事了?”奶娘惊吓道。
“是宫里的上官昭容秘密派了人来,请公主紧急入宫,驸马去送公主了。具体的事,我也不知,但隐约听到好像是圣人……不大好了。”
“你胡说什么!不要命了!”奶娘吓得声音都变了。
鸿禾忙噤声,慧嬷嬷压低声音道:
“圣人不是好好的吗?前段时间重阳节,圣人还去京郊登高呢。”
“我,我也不知。我是看到了那传讯的内监,与公主耳语时的口型。”鸿禾支吾着解释道。
“唉,不管怎么样,连夜召公主入宫,今夜怕是要有大事发生。”
慧嬷嬷猜得没错,这一晚,长安暗流涌动多时的朝局,终于变天了。
当太平看见躺在龙床上已无生息的三兄李显,看着跪了一殿的医官、内监、宫女,以及在床畔哭得梨花带雨的皇后韦氏与安乐公主,她沉默了很久,然后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面容平静的上官婉儿。
“敢问昭容,我三兄是怎么没了的?”她问,那语气很是寻常,仿佛在询问些家长里短之事。
“圣人,今夜急病爆发,蒙天感召。”上官婉儿清丽的容颜低垂,声线镇定又不失悲痛。
“急病爆发?急病爆发……”太平的视线凝聚在上官婉儿的身上,喃喃念道着这四个字。
上官婉儿依旧谦卑镇静。
“那么,皇后殿下、上官昭容连夜独独召我入宫,应当不只是想让我看看皇兄最后一面罢。”
“婉儿斗胆,请公主草拟遗诏。”上官婉儿躬身道。
太平沉默。
痛哭之中的韦后,回首看来,狭长的凤眸中,隐有寒芒。
“我明白了。我唯有一个条件。”太平道。
“公主请说。”
“遗诏必须加一句:请我四兄相王,参谋政事,辅佐新君。”太平道。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韦后,得到应允,道:“可。”
殿内安静了下来,只余书写之声。
两刻后,太平走出了寝殿外。一眼就看到跪伏在门外的小侄子李重茂。这是圣人唯一还活着的儿子,他的三个哥哥都已死去,而关键的是,他并非是韦皇后所出。
十五岁的少年还显得格外稚嫩,闷热潮湿的长安夜,他却跪在门外瑟瑟发抖。太平弯下腰来,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了句:
“茂儿,你可好自为之。”
说罢,便迅速走下了大殿。
圣人暴毙之事尚未传出,殿外空荡荡一片,只有一人立在当中。夜幕里,他的身量笔直瘦削,如一柄锋利的横刀。
“长衡…”一直到走到他身畔,太平才忽的松懈下来,身子一软,便被尹域扶住,抱入怀中。
“公主,你没事吧。”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有力。
太平摇头,面色略有苍白。
她攥住尹域衣襟,轻声道:
“临淄王之请,我已有答案。回府,你替我回信。”
“是,公主。”
次日,圣人大行而去的消息传开,天下震动。百官纷纷入宫要求觐见,遗诏却以最快的速度公布。
立四子李重茂为新君,皇后韦氏知政事,相王参谋政事。
这封意味深长的遗诏,让整个朝野上下惴惴不安。韦氏集团与李氏皇族之间的争斗已然愈发明显,这遗诏的用意,意在平衡。但这个平衡只能是暂时的、表面的,终有一日,或者说不远的将来,就会见分晓。
但谁也想不到,一场变局竟会来得如此快。
圣人六月初大行,新君登基,改元唐隆。登基不足月,皇位尚未坐稳,一场政变突然爆发。
六月庚子夜,刚从潞州归来没多久的临淄王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次子薛崇简,万骑将军葛福顺、陈玄礼,前朝邑尉刘幽求等人,迫使西京苑总监钟绍京打开禁苑通道,帅兵攻入宫中。
政变军队以极快的速度攻陷整个皇宫,韦后、安乐公主及其党羽瞬立斩,毙命当场。上官昭容向李隆基奉上自己亲笔起草的遗诏底稿,以示自己对李氏皇族之忠心,然依旧被李隆基冷酷斩首祭旗。
政变结束,李重茂被逼退位,安国相王李旦被拥立为帝,二度登基,改元景云。三日后,临淄王李隆基被封皇太子。太平公主再立大功,加封万户,权势滔天。
那场血雨腥风的政变,与三个孩子其实直接关系不大。但她们却也是这场政变的目睹者,亲眼看到了家中长辈在政变中的表现。
那段时间,三个孩子都被禁足家中,很久未曾出过门,国子监也停课数旬。曲江张府韬光养晦,政变中完全充当了旁观者。太平公主府与如今的东宫则是政变的主角,政变中他们是联合之同盟,然而政变过后,一切似乎都发生了令人心寒的变化。
这些日子,尹子绩很闷,也罕见地不开心了。一是因为她已经很久未能出府玩了,也很久没有见到卯卯和莲婢姐姐了。二是,她知道上官姑姑去世了。其实她和上官姑姑有过几面之缘,她很喜欢上官姑姑,上官姑姑与母亲的关系其实也一直挺不错。上官姑姑教过她诗文,给过她糖吃,一直爱对她笑。
这些日子,母亲的心情也一直很低落。虽然她不怎么会表现出来,但尹子绩能感受到。那日,她曾路过母亲的书房,听到房内有隐隐的叹息声。后来,母亲的侍从携着一卷书文走出,尹子绩追上去抢来看,却发现那是一篇母亲亲笔手书的墓志铭,侍从正要拿去刻碑。
前文尹子绩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最后一句,使她无与伦比地难过,竟是流下泪来: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从那时起,尹子绩第一次开始思考,为何人与人之间会有那么多的血腥杀伐争斗。
作者有话要说: 青云篇大概还有两章结束
关于唐隆政变,我写得比较笼统,实际上细节很精彩,感兴趣可以去查查看。
唐中宗李显,到底是所谓的被韦后、安乐鸩杀,还是因病去世,其实没有定论,我在文中也没有明写。
此外,史书记载,唐中宗李显暴毙后,遗诏是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秘密拟定的,专门添了一句“相王参谋政事”。我个人理解,这封遗诏应当是韦后与太平达成了妥协才会发布。但是事后,韦后想办法架空了李旦所谓“参谋政事”的权力,打破了平衡。
上官婉儿是第一女秘,诏书都是出自她手。她拟定这个遗诏时,大约预感到了以后韦后会倒台,所以自己专门留了一份底稿在身边,以作自己维护李唐皇室的证据。但是可惜,最后还是被李隆基杀了。一代才女,香消玉殒。
上官婉儿的墓志铭,有传说是太平写得。文中,我也采用了这个说法。
第八十三章 【外传·青云篇】
“阿姊…阿姊我们还是回去吧。”
“琴奴, 你到底还想不想出去?想不想见你莲婢姐姐和郡主姐姐?”
“我…我想见, 可我怕母亲会责罚……”
“唉, 你胆子太小了。这样, 若是被发现了,你就说是阿姊强拉你去的。”
“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本也是我要去的。不说了, 到墙垣下了,准备翻墙!”
正是未时, 镇国太平公主府内一片寂静, 夏日蝉鸣阵阵, 日头焦烈,人体困乏, 这个时辰, 大多人都避了日头,在屋内午休。
两个小家伙鬼鬼祟祟,出没于公主府西头的墙垣之下, 摸着墙垣猫腰行走,不多时来到一株石榴树下。尹子绩拨开埋在树根下的落叶, 从其中取出不知何时藏的一只短小的折叠木梯。展开, 搭在了墙边, 然后对尹子音道:
“琴奴,你先上,阿姊随后就来。爬上去后别怕,墙那头是堆放草料的仓库,茅草顶坚实柔软, 你直接跳下去无事。”
“嗯!”六岁的琴奴身高拔高了好大一截,精致漂亮的小脸上流露出认真和紧张。她与阿姊一般,都长着一双凤眸,可尹子绩的凤眸圆而亮,只在眼角收拢微翘,清澈精明;她的眸却斜而长,蕴着天生的妩媚,与太平公主如出一辙。
她借着梯子爬上了墙头,果然与阿姊说的一样,脚下不远处就是公主府外院马厩仓库的茅草屋顶,她跳了下去,然后顺着屋顶的斜坡滑落到地面。她身上虽无功夫,却也顺顺利利地翻过了公主府高大的院墙。
落在后面的尹子绩重新藏好梯子,然后身手敏捷地爬上了石榴树,又从石榴树上跳上墙垣,很快就来到了尹子音身旁。
“这边来。”尹子绩显然早有计划,反复思量过此次行动的每一个步骤。她毫无犹豫地拉起琴奴的手,两个小家伙从公主府马厩的侧门出府,向外跑过一条十字街,尹子绩就带着琴奴招手上了一驾马车,让车夫赶车前往醴泉坊。
那车夫也不是陌生人,是她父亲尹域的属下。她父亲尹域,在长安城有好几家酒楼。太平公主府位于城北永嘉坊南面两曲之地,足足吞下半个永嘉坊,占地极为广阔。而在距离永嘉坊不远的崇仁坊,就有一家她父亲的酒楼——鹭云楼。
鹭云楼往日里,经常会往太平公主府送些新鲜果品、精罕美食,这些都有专人配送。这个专人,是一位崔姓的汉子,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却很富态很喜庆,总是笑容满面。他来得次数多了,府中人都相识。就在昨日,他还来过一次,也正是昨日,尹子绩悄悄找了他,让他今日驾了马车在永嘉坊外等候。这人倒也胆大,不惧驸马与公主,敢陪着尹子绩胡闹。他虽胖乎乎,瞧着憨态可掬,行事却颇为雷厉,自有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