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44)
走廊的尽头是餐厅,再往后是厨房,厨房直通船尾,船尾又是船员们捕鱼钓鱼的好去处。钓上来的鱼,就被直接送入厨房宰杀,船员们总能吃到最鲜活的江鲜河鲜。
如今,这就成了沈绥一行的享受。
让沈绥有些过意不去的是,这些船员让出了自己的屋子给他们住,他们被迫只能到下一层的仓库之中打地铺。沈绥进自己房间时,发现这房间进行过大清扫,还专门熏香除臭,可谓是用心良苦了。
身份有别,沈绥也不能真的叫船员回来住,好在他们不会在船上久留,只盼能早日到达利州。
收起栈板,起锚,杨帆,船只开始缓缓在河道中移动起来,向着南方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十点左右还有一章。
张若菡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许有些朋友对她还欠缺解读。她不在乎名声清白,因为她自己心里本就有一杆秤,孰轻孰重,她自有衡量。什么样的事是可以做的,什么样的事是不能做的,她有自己的底线。她自己不会越线,也不会让他人越线。她有时腹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行事跳脱不拘泥于迂腐礼节。但大多时候,她只是一个淡泊、善良又聪慧的女子,愿意去理解和帮助他人,没有什么功利心。
赤糸是她的底线,她这十六年来,只为了一个不知死活的人而活。一切涉及赤糸的事,对她来说都是头等大事,是值得付出巨大代价的。在她内心深处,做出这些事也会让她挣扎和彷徨,否则那句“赤糸,原谅我”,又是从何而来?她牺牲色相“勾引”沈大以套话,为何会被解读为“轻浮下贱”,我对此感到十分心痛。身为创造出莲婢的作者,我不得不为我心爱的女儿说几句公道话。
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忠贞高洁的女子了。
第三十九章
夜幕降临, 沈绥出了船舱, 来到甲板上。四周一片漆黑, 只隐约有渔火闪烁。寒冷的河风吹拂她衣袍, 她负起手来,闭上眼, 随着波浪沉浮,觉得自己好似进入了一个奇妙的境地之中。
不过, 她尚未能在此般境地中体验多时, 便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知道来人是谁, 也不回头,笑道:
“廷芳, 你可真够机敏的。”
“呵呵呵, 看到门主提早离席,便知门主是唤我来了。”武廷芳走到她身侧,笑道。
“廷芳啊, 你跑商多年,走南闯北, 这船也是做过很多次了罢。”沈绥问道。
“次数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武廷芳道。
“可有人无故在船上失踪的?”沈绥问。
“有, 但要说无故, 却也非然。或是醉酒落水,或是失足落水,或是与人争斗落水,总不过一个落水的下场。若是无人察觉,那就叫一个‘无故失踪’, 大多就这么死了。”武廷芳看了一眼沈绥俊美的侧脸,道:
“门主可是在想荆州大都督失踪案?”
“是啊……”沈绥叹道,随即她低头一笑,偏头看着武廷芳道:
“不过我要问你的不是这个问题。你是做木材生意,应当清楚夔州那里的特产。”
“当然是造船。”武廷芳不假思索道,“我不知多少次贩卖过木材给夔州人,不得不说,夔州人造船的手艺,真叫一个出神入化。有诗云:峡中丈夫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富豪有钱驾大舸,贫穷取给行艓子。”
“那你可知,夔州人是否都喜欢在船上刻上夔龙纹?”沈绥问。
武廷芳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您这个问题可真有意思,龙自古以来就是皇家的象征,若不是为了皇室造船,当不能随随便便在船上刻夔龙纹。不过,夔州人对夔龙这种传说中的神兽还是很有情怀的。”
沈绥点头,道:“我自然知晓夔龙纹是皇室专用的纹章。只是,有件事困惑我多时。许多年前,我曾见过有人在棺木之上刻上夔龙纹,葬入的却并非帝王。《山海经》记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有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说文解字》解释:夔,神魅也,如龙一足。后者的情状因为与龙沾边,因而被皇室取用,此后多刻于国之重器上。”
“那棺木上刻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哪个都不是,那纹路更为古老繁复,生有牛角,确只有一足,身长如蛇。”沈绥蹙眉回忆道。
“那大约不能称之为夔龙纹,当为夔纹更为准确,据我所知,夔龙纹是汉代后出现的。”武廷芳思索道,“夔纹刻于棺木确实十分少见,那是古楚人的风俗,现在几乎已经见不到了。楚人崇凤,不似中原人崇龙。龙在楚人的想法中,是地上爬行的虫类幻化而来,与烈火凤凰不可相比,凤凰才是天空高日的象征。他们认为龙是阴间的象征,便会有人将龙纹刻在棺木之上。最古老时,大约还带有一种巫蛊的意味,是为了诅咒中原人。”
“呵呵,我明白。周王分封天下,楚人就此游离中原之外,被中原诸国瞧不起,始终无法进入当时的天下中心,心中有郁气。”沈绥点头笑道。
她抬手拍了拍武廷芳,笑道:
“我知道问你准没错,我听说你最近正执笔一部笔记小说,可是与志怪有关?”
武廷芳老脸一红,连连摇头道:
“真是惭愧,我不务正业,都被门主知晓了。”
“诶,哪里话。我觉得挺好的啊,这是你的兴趣爱好,不必在乎他人所言。等写成了,可得给我瞧瞧。”沈绥笑道。
武廷芳双眼发亮,拱手请道:“门主,其实我的小说,就是以您为主角。您经历的事情可真是有趣极了,我想将其汇编成本,您瞧着如何?”
“我?”沈绥奇了,随即哈哈大笑,“看来我这人经历的奇奇怪怪之事已经多到需要出书的地步了。也罢,待以后有空,我口述,你笔录,我把我经历的一些有趣的事讲给你听。”
“多谢门主!”武廷芳喜不自胜。
沈绥的笑意却未达眼底,眸中隐有伤痛。
谁又能知晓,她经历的最古怪神秘之事,究竟有多么殇。但是此事,将永远埋藏在她心底,不会对外人提起。
***
沈缙坐在案旁,手边是她的焦尾琴。她纤长的手指有一些无一下地勾着琴弦,似有些心神不属。
蓝鸲见二郎晚食后就这般模样,不禁有些担忧,询问道:
“二郎,您可是哪里不舒服?”
沈缙回神,看向蓝鸲,淡笑摇头,道:
【我无事,就是有些事比较在意。】
“何事?”蓝鸲问。
【关于源千鹤。】她无声回答。
蓝鸲蹙眉,有些疑惑不解。她不明白为何二郎要在意那位盲女,虽然那盲女确实看起来很是显眼。
【蓝鸲,你替我去厨房烧些热水来罢,我有些乏了,这就歇了。】
“喏。”
蓝鸲离开,沈缙又拨了三两下琴弦。忽的感到一阵风从舷窗吹入,抬头一看,一个人影已经坐于舷窗边。正是源千鹤。
“千鹤失礼了,二郎可许我在此坐一坐?”千鹤问道。
沈缙愣了一下,笑了,摇了摇铃铛。
千鹤点头,从腰间取出了自己的尺八,扯起衣角擦拭。
沈缙推着轮椅来到她身旁,千鹤听见动静,伸出手来,她知道沈缙要和她“说话”。
沈缙握住她手,在她掌中写道:
【你可是总走窗,不走门?】
“哈哈哈,确实。”千鹤乐了。
沈缙弯起嘴角,再写道:
【可教我尺八?】
“二郎若要学,千鹤怎会推辞。”说着将手中刚擦拭过的尺八递给沈缙。
沈缙接过,放在唇边。她会吹一点笛,心想或许尺八也差不离。却没想到第一口气,竟未能吹响。她蹙眉,再鼓一口气,奋力一吹,“噗噗噗”,尺八发出漏气般的声音。
千鹤哈哈大笑,乐得上气不接下气。沈缙气恼,第三次鼓气,腮帮子圆鼓鼓的,闭着眼再吹一次。“嘟”,她好似吹响了一个音。但很快就泄了气,吹不动了。
千鹤摇头道:
“二郎运气不对,不是这般吹的。用腰腹丹田的力量,在体内形成共鸣。”说着她伸出手来,沈缙会意,将尺八递回给她。她拿着尺八,也不擦拭,直接放在唇边,很快就吹出一个漂亮的音。
沈缙望着她的唇,脸上有些发烫。
“就像这样?二郎可明白?”
她又将尺八递给沈缙,沈缙却轻轻推了一下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写道:
【我还是专心抚琴为好。】
“确实,恕我直言,二郎体弱气虚,的确不大合适吹奏乐器。”
沈缙在她掌中回道:
【我明白。我学过箫笛,知道自己不善吹奏。我阿兄箫笛吹得好,改日你可与他切磋切磋。】
千鹤点头,道:
“沈大郎真是全才,以他这般才华,千鹤真是奇怪,为何屈居于朝廷。”
沈缙一时没答话,半晌,才回写道:
【为朝廷效力,竟是屈居吗?】
千鹤道:“可不是屈居?当今朝政虽清明,然据我体会,大郎的性子,怕不是合适官场沉浮之人。他本是山林间的自由鸟,不是吗?”
沈缙有些吃惊地看着千鹤,她没有想到千鹤竟能看得这般透彻,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伴君如伴虎,我宁愿离上位者远一点,也不愿再进一步。利益纠葛,磨人性情,消人善念,到最终,只会沦落成为被权财腐蚀的恶鬼。”千鹤声线低沉,蕴含着沉沉的阴寒郁愤。
沈缙沉默。她不知道千鹤究竟经历了什么,前一日,她曾看到她眼角的伤疤,她的双目究竟是如何失明的?沈缙好奇非常,却问不出口。而她又是为何千里迢迢从东瀛来到大唐,从此再未回去过,也是不得而知。
千鹤将尺八放在唇边,吹出属于东瀛的乐音。切音奇出,曲向吊诡,好似她曾经所属的那个国度就是那样一个恶鬼居住的地方。这曲调不长,吹了一段后,她放下尺八,轻声用沈缙听不懂的语言吟唱了一段歌词,那曲调与方才她吹奏的乐曲相似。
沈缙问她:
【你唱的是甚么?】
千鹤淡笑,用纯正的唐音翻译道:
“隐隐雷神动,约约闻其声,霾霾天之空,零零雨若至,戚戚君将留。隐隐雷神动,约约闻其声,零零雨未至,恋恋吾亦留,悠悠共吾生。这是我家乡的和歌,儿时,我阿娘总爱唱给我听。”【注1】
【这竟是儿歌吗?】沈缙只觉这句子透着一股凄切婉转的情调,上阙求而不得,下阙失而复得,大约只能是歌者的自我安慰罢了。
千鹤默了半晌,才回答:“这不是儿歌,这是情歌。她不是唱给我听的,她是唱给她自己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