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217)
这时,李瑾月发话了,她的嗓音还带着宿醉后的沙哑:
“莲婢,好久未见。”
“嗯,十多年了。”张若菡轻声应道。
“你过得可好?”李瑾月问。
张若菡只是笑笑,这个问题,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你还在等她。”李瑾月道。
张若菡默然点头。
李瑾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张若菡发现,她眼中那奇异的光微弱了不少。片刻后,她换上了一副嬉笑的面庞,道:
“当年,我……和她,就猜想你长大后定然很美。然而今日重逢,你却美得超乎了我的想象。不知道她再次见到你,会作何感想。”
张若菡颔首,淡然一笑。她并不很在乎自己的皮囊长得有多么好。除非,她爱的人能回来欣赏。
“谢谢你来看我。”李瑾月说。
“谢什么,六未会,就剩下我们了。我怎能不来看你,那我也太过薄情了。”张若菡道,她看向李瑾月,道,“你要好好的,我可不想六未会,以后就只剩下我一人。”
“我明白。”李瑾月面露苦笑应道,她希冀地望向张若菡,“你明日……可还会来?”
“在你好全好透前,我会天天来。”张若菡道。
“那以后呢?”
张若菡哑然,望着她。李瑾月垂下头,有些不敢看她。
“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
那日张若菡踏出公主府时,就对此后的事有所预感了。她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在李瑾月好全好透前,每日都会去看望陪伴。而李瑾月,也如她所料,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张若菡明白她刚刚丧母,又守寡多年,回来后还被父亲囚禁,孑然一身太过孤单,身边没有任何人。她尽力说服自己对她宽容,也努力维持着两人之间应有的距离。可李瑾月的爱恋,却来得那般炙热猛烈,以至于她从最开始的克制,开始变得肆无忌惮。她每日都喝得醉醺醺的,她会尝试握她的手,会抱着张若菡、埋首在她怀中哭泣,会缠着她的手臂不放,会用语言一再地挑逗她。张若菡克制又克制,从不说半句怨言,努力用肢体表达自己的态度,不与李瑾月做超出朋友关系的任何举动。
奈何她毕竟气力之上不如李瑾月,直到李瑾月尝试去亲吻她,张若菡终于生硬地推开了她。她看着她,并不愤怒,但是却极其认真又严肃地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知李瑾月。她说,自己这一生,将用来等待那个人归来,她归来前,自己不属于任何人,她归来后,自己将永远属于她,也不会与任何人有感情瓜葛。她说:“卯卯,我们是一辈子的挚交好友,我希望你能珍惜我们这份友情。如果你执意要毁了它,我不会、也没有办法去挽回。”
她的决绝态度,对心中满是创伤的李瑾月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而她们俩的关系,也因为李瑾月府中下人的外传,闹得满城风雨。她终于不再去看望李瑾月,那一次推开李瑾月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她。李瑾月多次不避讳地上门想找她,都被家里人挡了回去。此后,她便开始不间断地往张府送礼物,各种各样,都由她亲自送来。
张九龄忧心忡忡,每每上朝,都想寻圣人谈一谈此事,可他实在开不了口。然而圣人也不是耳聋目盲,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到底做出了什么荒唐事。他气愤不已,也觉甚为丢人,于是一纸调令,再一次将李瑾月踢去了安北。眼不见心不烦,他从来都是这般对付自己的长女。
张若菡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各中酸苦无奈,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是她害得挚友再次出走瀚北苦寒之地?还是她唯一的挚友咎由自取?可她,难道不是又丢失了一段珍贵的友情吗?
卯卯,你这是何苦呢?
这件事,更加坚定了她寻找赤糸的决心。随着她年岁的增长,家庭与婚姻的束缚对她来说已然愈发减轻,她也总算能得空闲来着手寻找赤糸。开元十五年春末,她以精修佛法为借口,离开了家,搬入慈恩寺长住。
那一年五月初七的夜晚,她救下了一名浪迹江湖、孤苦无依的东瀛女子——源千鹤。从此以后,源千鹤成了她在外奔波的助力。千鹤经常会外出替她打听赤糸的下落,然而人海茫茫,赤糸又早已不是当年的赤糸,她寻寻觅觅,始终杳无音信。
开元十六年腊月,慈恩怪猿案爆发,寺庙被封锁,她被困寺中。因她并无性命之忧,也没有杀人嫌疑,家中人倒也没有急着将她接出来。
廿六那日,她心有所感,出了院子来到梅园之中,仰首望着落雪的梅枝,怔怔出神。忽而她察觉身侧不远处,有一人停伫若松,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转首,就瞧见一位碧色官袍的俊美郎君负手立于梅树下,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里翻滚着渊沉黯讳的情绪。
如今回想,不禁觉得真是一眼万年,她就那样静悄悄地、毫无声息地回来了,还假扮成另一个人骗了她许久,惹她多番心伤流泪。这人怎得如此讨厌,可她却偏偏那样地爱她。
十六年静候,故人终归。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雪啦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外传·凰涅篇】
李瑾月意识到自己终究没有办法像赤糸与莲婢那样关系亲密的契机, 发生于某个平凡的下学时。学院正门口, 头顶的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赤糸正捧着新捉来的蛐蛐, 催促着莲婢赶紧走。李瑾月走上前去询问莲婢,她接下来要去做什么。莲婢回答她, 她会随赤糸去公主府,一起做功课。随即莲婢又问她:
“卯卯, 你呢?”
李瑾月回答:“回宫, 陪母亲。”
那日她坐在回宫的马车中, 谁也不知道她哭了。
她素来好强,人前不服输, 人后也大多不愿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因为哪怕没有人瞧见, 她自己还是能看到的。而她不愿看到自己的脆弱,她无时无刻不希望自己强大,强大到能保护她的母亲, 保护一切她所珍惜的事物。
可是那日,她真的好难过, 以至于没有办法再强硬撑下去。她发现, 即便她有了两个好友, 可她终究还是与她们隔了一层。她没有办法自由出入宫廷,去好友家中玩耍。赤糸与莲婢,总是那样亲密无间,她们甚至睡在一起,彼此结发盘髻, 分享一切可以分享的玩物吃食。可是她做不到,不论对赤糸还是对莲婢,她都无法做到如此亲密。她总是不自觉地抬出主家的身份架子,身为年龄最长的大姐,她对赤糸和莲婢,难免带有长姊对妹妹们的关怀。可那不是她向往的亲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过微妙,她虽年少,但已然有所体味。
那一夜,她询问母亲,何曾有过亲密无间的姊妹相随。母亲说,她自幼生长在贵家世族,李瑾月所求的亲密,于她来说是奢望,她的一言一行,必须尊荣华贵,符合她的身份。她说:
“好孩儿,咱们这样的人,注定一生孤独,未来你要走的路,都会是如此的。”
母亲没有安慰她,而是残酷地揭露了事实。李瑾月一夜未眠,第二日依旧照常前往国子监上学,可是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此后再瞧见赤糸与莲婢之亲密,她不会再流露出任何羡嫉的神色。
可虽不再表露,内心又怎么能毫不在意。她还是在意,越是想要忽略,就越是在意。有时她会觉得自己阴暗,可在面对纯真跳脱若火焰般的赤糸,以及清雅淡然若白莲般的莲婢时,她内心的感情却依旧真挚,她真的珍惜这两份得来不易的友情,绝不希望被自己隐含的嫉妒心摧毁。因而她压制着,努力压制着,逼迫自己彻底忘却。
读书、练功、习字、论政,她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紧紧的,没有任何空闲,如此她就不会再有空闲去胡思乱想。从前她总觉得时间紧迫,寸时寸金,可如今她却从未这般觉得时间走得太慢,她想要长大,长大了,她就能像大人们一般从容,不再去在意那么多的事。
得之无期,徒生妄念。李瑾月不知道,这才是大多数大人们真实的写照,而她,也已然步入此行列。就好似她的父亲,妄念太多,太烈,炙热若焦阳,一步一步踏日而来,将他的对手们踩在脚底,一直登临高位,尊享世间至高无上之权位。
唐隆元年那场政变之后,她的父亲就彻底从一个不被人在意的宗室子弟,一跃入主东宫。而赤糸的母亲——镇国太平公主,因着从武皇时期就稳扎朝堂,亦是权倾朝野。她的父亲与太平公主之间的争斗,已然日趋白热化。赤糸似乎浑然不觉,只要有空,她就会来寻李瑾月。可李瑾月却不能有丝毫放松,尤其在这样敏感的时期,她大多数情况下都会避而不见。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和母亲不被父亲猜忌,更是为了保全赤糸的安危。
谁能知道,她的父亲会做出什么事来。她素来畏惧她的父亲,她所有的努力,都因畏惧而来。她委托张若菡看顾好赤糸,莫要让她无心之下闯下灾祸。张若菡显然更加懂事,有她管束赤糸,李瑾月才总算放心。可这样一来,她与两位好友能够见面的机会愈发少了。就在这一年年末,她退出了国子监,不再进学,而她的两位伴读,也是名存实亡。
景云三年,她的父亲经由祖父禅让,登临帝位,成为了大唐帝国的统治者。而她作为新皇的嫡长公主,也遵循礼制,位升一品,封号“晋国”。这年头尚未翻过来,年号就被改为了先天。
景云三年,便是先天元年。而先天二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是李瑾月一生中的噩梦。那一夜她陪伴母亲一起过上元。往年上元节,长安城有传统,皇帝与后妃要前往丹凤门城楼之上,观赏琼楼玉树两座高高的灯树点燃,观赏其下万千百姓踏歌欢笑。可是那夜,她的父亲却一直在武惠妃宫中饮酒赏乐,未曾踏出一步。她与母亲待在宫中,一起吃了晚食,还饮了佳酿,那晚母亲心情倒是不错。每年上元节,都是她们母女俩相依相伴,她心疼李瑾月,可李瑾月更心疼她。
李瑾月那夜昏昏沉沉,很早就睡下了,翌日起身时分尚算早,可却乍闻太平公主府噩耗。她急匆匆地从殿内跑出,未及着履,赤着双足一路跑到了高高的丹凤门楼之上。往东面一望,满目焦土,黑烟冉冉,她双膝一软,跪在了城头之上。彼时,正有一队禁军在彻查丹凤门楼之上残留的痕迹,见到她失魂落魄地跪在此处,便将她送回了殿中。
她呆呆地坐了半日,任谁来看她,与她说话,她都不搭话。哪怕是她的母亲,也不行。母亲显然也听闻了太平公主府的事,她知道李瑾月心中的震惊与悲痛。可她也从未遭遇过此等事,竟是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女儿。
母女俩正默然相对,却不防,几乎从不踏足此处的圣驾降临了。皇后慌忙让殿内服侍的内监、宫女为晋国公主整理仪容,她自匆匆前去接驾。
当李隆基大阔步踏入李瑾月的寝殿时,宫女们只来得及为公主套上一件外袍,连长发还来不及梳理,李瑾月依旧坐在床榻下的足几之上,目光呆滞,未动分毫。皇后面色仓惶地跟在后方,她根本拦不住圣驾,只得匆忙绕到前方,跪在了李瑾月身前,叩首伏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