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3)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这章小绿字来帮助大家建立本文的时间观念。
一、故事开始的时间点是开元十六年年末,这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开元盛世时期。开元年间的李隆基还算是个好皇帝,有政治想法,也很勤政。大唐在他手中走入巅峰,却也在他手中一落千丈。在书某个人的看法之中,李隆基并不是一个好皇帝,是不是他当皇帝,其实影响不大,大唐的盛世基础是前面几位超级帝王创造的,在这个时间点上必然是会走向巅峰。然而他没能守住李家江山,估计九泉之下也是无颜去面对列祖列宗了。
二、关于计时单位(计时工具:漏壶、漏刻)
子23:00-01:00 子正:12:00
丑01:00-03:00 丑正:02:00
寅03:00-05:00 寅正:04:00
卯05:00-07:00 卯正:06:00
辰07:00-09:00 辰正:08:00
巳09:00-11:00 巳正:10:00
午11:00-13:00 午正:12:00
未13:00-15:00 未正:14:00
申15:00-17:00 申正:16:00
酉17:00-19:00 酉正:18:00
戌19:00-21:00 戌正:20:00
亥21:00-23:00 亥正:22:00
19:00-21:00为一更,
21:00-23:00为二更,
23:00-01:00为三更,
01:00-03:00为四更,
03:00-05:00为五更。
一个时辰含两个小时,前一个小时以“初”来代指,如:卯初。后一个小时以“正”来代指,如:午正。
其实这些知识,估计经常看文的童鞋们早就很熟悉了,啰嗦一下,照顾不知道的童鞋。
PS:未免混淆,某还是多嘴说一下咱们女主角到底叫啥名字。女主全名叫做沈绥,字伯昭,乳名“赤糸(mì)”,散官官职“翊麾校尉”,职事官官职:河南府法曹参军。不论是沈绥、沈伯昭、沈翊麾、赤糸、沈参军,其实都是在称呼她。
第三章
秦府并不奢华。秦臻虽身为大理寺卿,朝中从三品大员,但出身寒门,清廉节俭,家中陈设便显得朴素又富有清韵。
管家领沈绥沿着檐廊一路向内,过外堂,入内院,向东行,至东苑,见石拱门上砖刻两个篆字:银壶。这便是秦臻的书斋——银壶斋了。
说起这“银壶”一名的来历,倒也奇妙。秦臻少时穷困,父亲早逝,祖父病卧在床,年纪轻轻挑起全家重担。好在他父亲在世时,教他钓鱼的功夫。他便经常入山中深湖或大江大河边垂钓,钓了寻常鱼儿卖了养家,偶尔碰见罕见的鱼儿,便卖给富贵人家赏玩。他是湖州人,吴兴沈家也买过他的鱼,湖州城市集上的人都唤他“秦鱼郎”。
某日秦臻于山中湖边垂钓,遇见一仙人,手执银壶,在湖边饮酒。两人相谈几句,那仙人便将手中银壶给了秦臻,让他拿去换钱,买书纸笔墨。秦臻本想推辞,可那仙人却转瞬间踪迹渺渺了。
说来,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便存着告诫、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大雪天里衣着单薄,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此刻敛了气息,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睿宗,包括之前的中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