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48)
“某猜想,或许是从上方吊下来的。事先在崖壁内钉入木桩,再用绞车、滑轮降下棺椁。”
“沈司直说得太轻巧了。据若菡所知,这些棺椁都是沉香木所制,每一具都重达十石以上,下吊之绳索需要有多么坚实?下吊时,又如何引导棺木抵达木桩之上。还有,如何在崖壁上凿孔,将木桩钉入?这些都是非常耗费功夫的。在僰人之中,这也是贵族的葬式,普通人用不起。”张若菡道。
沈绥觉得今日张若菡似乎有些咄咄逼人,不过她还是笑着点头,承认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为何僰人要将棺椁高高悬起,这有什么说法吗?”裴耀卿又问。
“这当中包含着一种升仙的象征意味。”张若菡解释道,“《太平寰宇记》中云:此乃仙人葬骨处。对于僰人来说,生前他们生活在大山之中,依靠山之神而存,身后‘死不落土’,贴崖壁而葬,就能更为亲近山神,接近通天之路。此外,僰人崇石,他们向岩石祈求安康多子,这也直接影响到了他们的葬俗。”
“呵呵呵呵……”裴耀卿笑起来,“张三娘子今日真是让裴某大开眼界。三娘子之博学,裴某拍马不及,实在佩服。”
张若菡微微福了福身子,谦逊道:
“裴侍郎谬赞了,若菡也不过因为出身原因,对这些有所了解。偏门末学,难登大雅之堂。”
不等裴耀卿回答,沈绥就道:“何谓偏门末学?沈某以为,这世上任何一门学问都是值得去了解学习的。学术不得分高低,知识不分贵贱。”
“说得好!”裴耀卿赞道,“伯昭兄弟所言深入我心,我所学河道水利,山川泊泽,也被认作是偏学,然此关乎举国之民生大计。就说我们此番从长安来到夔州,若不是走了水路,怕又得耽误不少时日。这运输交通,南北往来,东西交流,何曾少得了水利?”
“哈哈哈,裴侍郎莫要激动。圣人其实还是很看重这方面的,此番派你出来视察水利,可不正是存了重视天下水道之心吗?”沈绥道。
“确实,圣人英明,也是我辈之福。”裴耀卿眉开眼笑。
柳直回身和其余官员们对视一眼,每人脸上都写着不言而明的意会。中央官可真是不一般,张口闭口的就是天下大计。他们这些地方官,只盼能赶紧解决眼下的问题,其余都好说。否则,这一整年兢兢业业的忙碌,瞬间就灰飞烟灭,他们的政绩考核,就全部随着朱元茂这一落水,抛入了滚滚黄涛之中。
张若菡不习惯身处太多人之中,率先告辞回舱。沈绥与诸位官员在甲板上聊了一会儿,水流果真湍急起来,甲板上左右摇晃,确实有些站立不稳,为保安全,诸位官员再次下入舱中。沈绥滞留在后,最后望了一眼崖壁之上的悬棺,眼中透着若有所思。
会议已散,沈绥回房休憩,沈缙、忽陀和蓝鸲正在房中等她。再过不多时,就该用午食了。沈绥刚入房中,就询问沈缙肚子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沈缙摇头,只说不饿,沈绥见她面色苍白了几分,知道她又晕船了。
蓝鸲取了药膏涂抹在沈缙的太阳穴与眉心之上,缓解她晕船的状况。
身后响起了敲门声,沈绥走去开门,就见千鹤站在门口,手中还拿着一个白瓷瓶子。
“千鹤君?快请进。”沈绥有些惊奇,没想到这位盲女会主动找过来。
然而千鹤只是站在门口,并未跨步进门,她将手中瓷瓶递了过来,道:
“这是我们东瀛人用的晕船药,海上航行时每隔两个时辰服一颗,很有效。给二郎服下罢,能缓解他的症状。”
沈绥接过瓷瓶,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千鹤送完药,转身便走,等她快要消失在走廊尽头,沈绥才喊道:
“多谢!”
千鹤顿住脚步,侧过身子,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快步离开。
沈绥关上门,打开瓷瓶塞子,道出几粒药丸,放在鼻下闻了闻,自己抓了一颗放进嘴里,一股清新提神的薄荷味,甚为辛辣,眩晕恶心的感觉顿时去除,使得她精神为之一振。
“嗯~~感觉不错。”沈绥拿起一颗药丸,喂进沈缙口中,看着沈缙俊俏的五官因为辛辣味缩成一团,她哈哈大笑。
“好点了吗?琴奴。”沈绥问。
沈缙点了点头。
沈绥望着她的目光渐渐幽深,说道:
“你和千鹤,莫不是……”
沈缙面色泛红,连忙摇头否认。
“不是?你或许不是,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你是男子,或许她已经爱慕上你了。”
沈缙还是摇了摇头,但神情却有些迷茫,也不似第一次那般急切否认了了。
“你喜欢她吗?琴奴。”沈绥笑着问妹妹。
【我……我不知道……】沈缙从未体验过喜欢人的感觉,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否对源千鹤有异样的感觉。虽然她自己的亲姐姐,喜欢的是女子,但并不代表女子喜欢女子在她眼中就成了正常的事。这世上大部分人,都遵循着男女结合的寻常规律。她未知自己是寻常还是特别,只觉这辈子都不该去喜欢一个人,因为那会给别人带来拖累,想到此,不由心口酸涩难抑。
“琴奴,你我如今并不自由。但这不代表着你必须束缚自己的感情,你若喜欢一个人,便尽情去欢喜她,情感可以无止境,但行为上要克制。”
沈缙忽然笑了,道:
【阿姊,这便是你对莲婢姐姐的态度吗?】
沈绥面上泛红,岔开话题道:
“不提我的事,现在说的是你。我说的话,你可明白?”
沈缙点头,然后问道:
【阿姊,女子喜欢女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沈绥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沈缙看到阿姊那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迷人的星芒,流动着醉人的情愫,这不由让她也脸红心跳起来。
“那是一种,你想把她揉进骨血里的感觉。”
说完这句话,沈绥只觉得脸上烧得慌,站起身来,略有些尴尬道:
“我去……帮你拿些吃食。”
说着就转身往外走,蓝鸲赶上前,想说吃食自己去拿便好,不能劳门主亲自动手。结果半途就被忽陀一把拉住,忽陀面上扬起一种古怪的笑容,悄声道:
“大郎不好意思了,你就给她个机会,出去放松一下。”
“噗。”蓝鸲差点没笑出来,她们门主在二郎面前不好意思,她还是第一次见,真是稀奇。
然而沈绥刚打开门,就愣住了,因为张若菡就带着无涯站在门口。任沈绥心理素质再好,此刻也被惊了一跳,全身血液都凝固了。面上红晕瞬间褪去,苍白下来,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与琴奴之间的对话,她的声音很小,琴奴干脆就说不出声来,哪怕张若菡在外站了一会儿,应当也听不见什么,犹是如此,心中依旧七上八下。
“莲婢,可有事?”沈绥强作镇定,问道。
“我有些事想与义兄谈,义兄可许我进去?”
“快请进罢。”沈绥让开身子,让张若菡进来。她心中思忖,看这个架势,张若菡似乎是为了别的什么事而来,而不是再次来逼迫她吐露身份,当不用太过担心。
果不其然,张若菡刚坐定,就开口道:
“有一件关于晋国公主之事,一直埋藏在若菡心中多时,今日想说与义兄而知。若菡知道义兄聪颖,盼望义兄可祝我一臂之力。”
作者有话要说: 大郎你这思春思的,直接把思春对象召唤来了,2333333
第四十三章
闻言, 沈缙目光望向张若菡, 眼里有些许讶异。忽陀和蓝鸲面面相觑, 不知自己是应该留在此处, 还是该退下。好在沈绥给了他们一个眼神,让他们稍安勿躁。
沈绥心中有预感, 张若菡或许对于李瑾月堕马一事知道些什么。她神情镇定,语调沉稳:
“莲婢有什么事尽管说, 只要愚兄力所能及, 定不辞。”
张若菡抬眸看她, 忽而笑了,道:
“义兄就不想先听听是什么事, 再答应不迟?”
沈绥知道她是指什么, 毕竟事关晋国公主,稍有政治敏感之人,都该慎重。什么都不清楚就满口答应, 确实欠考虑了。但是沈绥却笑而答道:
“我沈绥不过一卑微小官,力所能及之事有限。想来, 莲婢也不会陷愚兄于危险之境地。既然你我已然结为金兰, 我自当守义, 为义妹伸出援手。”
她这话说得狡猾,张若菡嘴角笑意谑冷,也不揭穿,继而说道:
“多谢义兄仗义。想必义兄对公主堕马一事也是心存疑心,这些时日, 若菡犹豫再三,最终决定说与义兄知晓,助我解惑。”
沈绥点头,示意张若菡继续。张若菡道:
“事情是这样的,早在我离开长安之前,我曾收到一封密信。这封密信是千鹤早些时候从扶风法门寺方丈住持那里带给我的。写信人警告我,在不久的将来,晋国公主或许会遭遇暗害,已经有两家暗杀组织将目标指向她。我看完信后,立刻将信烧毁了。
说实话,当时我对此信的内容持怀疑态度,我本一个半出家的人,与世无争,我实在想不出来,什么人会将密信送到法门寺,再托法门寺转交给我。除非,这个人觉得长安城中除了我之外,谁都不可信,才会决定如此弯弯绕绕地将信传给我,此外,写信人应当很清楚我与晋国公主以及法门寺的渊源。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我一直从旁观察长安城中的动态,以及晋国公主的动态,一切正常,我并未看出有任何的杀机。但这件事始终使我放心不下,在我离开长安之前,我让无涯给公主府送了一封密信,也是警告她有人要对她不利,让她小心。
此后,我离开长安,没过多久,公主果真出事了。
我不知道公主此番是真的被人暗害了,还是确实是她自己不慎堕马,此事权且搁置。我现在最为疑惑的是,给我送信之人究竟是谁?从信上我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他的字迹寻常无特点,没有用印,纸张、用墨也都是最寻常不过。”
“莲婢的意思是,要我帮忙查明这位写信人的身份?”沈绥问。
张若菡点头。
“愚兄现在十分好奇一个问题,莲婢为何早不提此事,晚不提此事,偏偏挑了这样一个时间点告知于我?”沈绥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张若菡沉默了片刻,一双清眸渐似幽深,轻声道出一句话:
“因为自从上了这艘船,我就感觉,写信人似乎就在这艘船上。”
沈绥双眸缓缓瞪大,张若菡的答案还真的有些出乎她意料。而沈缙、忽陀和蓝鸲更是鸡皮直竖,只觉张若菡那清寒的语调好似幽冥地府之音,让人脊背发凉,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