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338)
突然脚下一滑,走神了的千鹤发挥出了自己优秀的平衡能力,侧向迈了两步,很快便调整重心站稳。只是这一下吓坏了她背上的沈缙,只听她道:
“千鹤,你没事吧?我和你说话你怎么没反应?快放我下来,让我看看。”
“不,我很好。抱歉,方才走神了。”说着她又向上一托,紧了紧手臂的力量。
当下再不胡思乱想,专心致志爬山。沈缙举着袖子为她拂去额上渗出的薄汗,心间转着念头,不多时似乎想到了什么,她脸色更红了。
前方的忽陀很郁闷,陪着二郎和千鹤一路来琅琊,他没少受虐。可怜他至今还没追求到无涯,一腔爱恋无处发泄,只能狠狠用弯刀劈开挡在眼前的枝叶。
终于,他们抵达了琅琊山顶,就在山阴处的一块平整空地之上,盖着几间雅致的竹屋,那里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孟山人的居所。
千鹤终于将沈缙放下,却不防沈缙忽的搂住她脖颈,在她耳边轻声道:
“你若想要,我便给你。”
熟悉的气音吹拂在耳畔,滚烫滚烫的,千鹤只觉一股热流在小腹乱窜,经不住咽了口唾沫。
“莫胡闹,这是在别人的家里。”她面庞耳廓红得要滴血。
“噗……”沈缙瞧她那害羞的模样,实在是可爱又滑稽,不由笑出声来。在她面庞上轻吻一下,半揽住她的身子。
恰逢此时,竹屋中传出朗朗唱诗声:
“潮落江平未有风,扁舟共济与君同。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
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从竹屋中走出,看到沈缙一行人,不由笑了,上前行礼道:
“敢问,可是金陵仲琴先生前来赴会?”
“正是,浩然先生,晚辈有礼了。”沈缙忙施礼道。
“哎呀,劳动仲琴先生远道而来,孟某真是过意不去。快里面请,这山雨绵密,三位尽快在客间更衣,免得着凉。”说着,他注意到千鹤,这位东瀛刀客打扮的女子,黑布蒙眼,面容秀丽,倒是十分惹眼。
“这位是?”他疑惑问道。
“无妨,这是内子。”沈缙笑道。
“原来是尊夫人……”孟浩然心中称奇,他孟浩然已经是个怪人了,没想到这位仲琴先生比他还怪,居然会娶一个东瀛女子为妻,而且这女子看着身负武艺,乃是高手,与文弱的仲琴先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行三人,分入客室更衣。孟浩然最近游居于越地,方才他口中吟诵诗句,恰是他最近新作。此处乃是一位隐世的老前辈留给他的竹屋,他借来居住。他不在时,留给山中樵夫打理。他不日就将回襄阳,沈缙能赶在他启程之前与他相会,也算是有缘。
孟浩然自五十岁后痴迷于琴道,仕途受阻,他便游历各地,每到一处,都必然要拜访当地琴家,遍赏名琴。他琴技虽不算特别高超,但对琴的制作却研究得颇有造诣。再加上他本就是大名士,书画诗词冠绝群伦,沈缙仰慕已久,能得他相邀,便欣然赴会。
志同道合者相会,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他们已上山两日时光。这两日仿若活在仙境之中,每日煮水烹茶,弹琴论道,亦或泼墨作画、赋诗作词,自天文地理至食补药方,他们无所不谈。沈缙的学识渊博,孟浩然倒不意外,可他没想到的是,沈缙的这位东瀛夫人,竟会对大唐如此了解,且知晓诸多冷僻的知识。她虽目盲,但耳聪心亮,灵台清明,绝不比寻常人差。仔细瞧上去,沈缙眉目纤弱,少了几分男子该有的刚毅;千鹤气度沉厚洒然,倒有几分女子很少有的坚强,此二人在一处,分明就是一对良配,彼此互补,越看越是神仙眷侣。
第三日时,孟浩然收到襄阳来信,催促他早日回去。无奈之下,他只得与沈缙、千鹤告辞。山间三日时光虽短暂,却十分充实,约定好联系方式,双方在山脚下作别。
“这位孟先生,倒也是奇人。”千鹤感叹。
沈缙回答道:“他乃是山水诗派的代表,继承了靖节先生的田园遗志。他与我阿嫂的父亲子寿公关系好。有一首诗,他专门写来赠给子寿公。”说罢,笑着吟诵道,“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千鹤凝眉品味,不由道:“这诗写得恢廓洒然。”
“确实,不过他往日的诗作都很清新恬淡,平易自然,妙句天成。”
千鹤只是点头,却没有搭话。
沈缙早就察觉到她有些不对,这两日都是这幅心不在焉的模样。她望着她沉吟片刻,便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当事时,她们身处琅琊山下的小道上,正准备徒步前往五里地外的山下小镇,她们的马车存放于镇上的驿站中。
她挽住千鹤的手臂,笑而道:
“上山时,我就与你说了,你若想要,我便给你。何苦这般纠结,心绪不畅?”
千鹤面色又红了,不过这一次她却正色回答道:
“琴奴,在遇到你们之前,我在大唐举目无亲,虽有个大哥,但毕竟男女有别,说不了体己话。男人也不比女人细心,我难免会感到孤独。遇到你们后,我当真是想将你们当做亲人来对待的。只可惜命运弄人,我养父被人控制,带了东瀛的人来寻我,却全部死于非命,尸骨至今下落不明。我又被人控制,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能够跟你走在一起。这一切真的太不容易了,而你又是那般美好。东瀛有一句话:物美极,必哀死。你就像绚烂的樱花在我身前绽放,感受到你的身子一点点好起来,我时常会想这一切是否是幻觉,我是否还是被人控制着,是不是一直都在做梦呢。我目不能视,或许连睡着与清醒都无法区分了。这样的念头时常兴起,竟有些……分不清现实了。我一直不敢碰你,是因为会怕,我真的……有些害怕你会消失。”
沈缙的心揪了起来,她没有想到,千鹤曾被心毒控制的经历,竟然会给她造成这样的心理障碍。她紧紧抓住她的手,道:
“你不是在做梦,千鹤,不要患得患失,你要相信自己感受到的一切,那都是真实的。”
“嗯……”
“忽陀,我们快走!”沈缙忽然催促道。然后拉着千鹤就加快了速度。
“琴奴?”千鹤有些吃惊。
忽陀也很诧异,但既然沈缙着急了,他便加速在前方带路,三人脚步匆匆,很快就回到了镇上。沈缙拉着千鹤一头扎进了归雁驿的客房之中,只丢下一句:
“我们今日先休息了,不必唤我们吃晚食。”
忽陀就算再愚钝,也知道人家要做什么了。他一个大男人却不禁老脸一红,也不多想,自去找归雁驿的驿长喝酒吃肉去了。
那一夜是千鹤三十多年人生中度过的最为美妙的一夜,比沈缙要了她那一夜还要美妙。她第一次体会到一个目盲之人,该如何去享受属于二人之间的缠绵悱恻。虽然她半点看不见,可是她指尖掌心的触感,耳畔听到的喘息与婉转吟唱,鼻尖嗅到的暧昧气息,都是此生体会过的致美风景。那是无比真实的触感,如何也无法归于虚假,她的琴奴,用自己的手带着她的手,一寸一寸地感受真实。她几乎就要在脑海里勾勒出爱人的模样,她消瘦的身躯,娇嫩的肌肤下微微隆起的骨骼,清美秀丽的眉目和被吻得发肿的唇,后背肌肤上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烧伤疤痕,以及那幽谷丛林内迷人的世界。
于是当第二日上午日上三竿时,忽陀来敲门。得到的是屋内千鹤无奈的声音:
“今日琴奴身子不适,多住两日再出发。”
忽陀秒懂,心中不由愈发郁闷,他当真想无涯了,想插翅飞回她身边,片刻不愿耽误。
沈缙歇了半日才下得榻来,她不禁再一次怀疑人生:她们家千鹤这小身板,为什么体力这么好?
然而千鹤从此以后几乎黏在了她身上,她又不禁笑了。幸福来得太快,还需要时间适应。
作者有话要说: 已捉虫。
以及忽陀同志大概是这文里最惨的单身狗。
第三百零一章
沈绥陷入了生活的迷茫之中, 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才好了。
近些日子, 她将老宅能翻修的东西全部都翻修了一遍, 直到她打算对颦娘的药庐动手时, 颦娘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并找来了帮手——张若菡。
“我说你成天叮叮当当的干什么呢?就不能消停一会儿?你要是没事干, 去教凰儿读书去!”颦娘插着腰,点着她的鼻尖怒道。
沈绥左手捏着锤子, 右手抓着凿子, 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听训。张若菡在一旁抿唇憋笑, 她显然很成功,除了沈绥之外, 谁也看不出来她其实就快要破功了。
“你说你, 是不是想转行当木工了?千羽门的事你也不管了,全交给莲婢,你害不害臊啊你。这么大个人了, 终日里游手好闲的。我看就该把你送回长安去,让皇太女给你安排个工作干干……”
颦娘自顾自地说着, 沈绥趁她不注意, 对张若菡挤了挤眼睛, 张若菡双颊鼓起,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好你个沈伯昭……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张若菡心中转着念头,身上散发的气息也变得危险起来。
沈绥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当即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逗张若菡。
训斥的结局以颦娘将沈绥所有的工具没收, 并将她的木工房锁起来告终。她还不忘警告沈绥,胆敢撬开锁,就让她喝一个月的苦胆汁。沈绥只能赔笑,表示自己绝对不敢乱动。
不玩木工的第一天,无所事事的沈绥率先盯上了自家女儿。奈何小凰儿现在正跟着千鹤学刀,学得如火如荼,都不理她了。前段时间这孩子还对木工感兴趣呢,孩子的热情真是如夏日里的雨一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沈绥很是不服,她自己刀法也不差。凰儿跟着千鹤学了这么长时间了,也该和她学学了吧。可沈缙与千鹤却振振有词,说她还尚未完全掌握拔刀术的基础,若是轻易改换门庭,会有损根基。沈绥不由十分后悔当初怎么没有亲自来教导凰儿基础刀术。
凰儿除了练刀之外,还要跟着莲婢学习经史子集,另外还要跟着颦娘学习药理,每天比她沈绥还要忙,根本没空陪她。
无奈之下,沈绥将目标转向了自己的尊上夫人。
但是事情并不像她想得那般简单。
张若菡自从全面接手千羽门的情报部门墨鹰堂之后,展现出了她惊人的事务处理能力。安史之乱平息之后,千羽门的情报从超负荷时期进入了正常运转时期,空余时间多了,精力充沛的张若菡又投身进了千羽门其他事务的管理之中。青鸾堂掌管门内的基础事务,金雕堂掌管人才培养,白鹤堂管理外门供奉与门内参谋,还有归雁驿与长凤堂的生意,她全部开始涉足管理。沈绥、沈缙手中的事务,有一半以上已经转交给她处理,即便如此,她依旧犹有余力,还能抽出时间来教导凰儿的功课,这也是沈绥近些日子如此游手好闲的直接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