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218)
“妾未知圣驾降临,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
“皇后请起吧,朕是来看看晋国的。”李隆基上前虚扶一下皇后,然后绕开她,举步径直来到李瑾月身前。
英俊的男人,唇上蓄着短髭,凝眉望着自己的女儿,一双丹凤之眼蕴着怒意。
李瑾月未有所动,亦不行礼。
“你,跑到丹凤门楼上去了?”
李瑾月不答。
皇后焦急,几番示意李瑾月回答,她却没有丝毫的反应。皇后无法,只得代为回答:
“回禀陛下,晋国得知太平公主府大火一事,受到冲击,因而失仪,请陛下降罪。”
皇帝没有理会皇后,而是蹲下身子,望着女儿苍白的面颊,道:
“你可知,尹驸马昨夜就死在了丹凤门楼之上,眼下尸首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古怪,你就这般莽撞地跑上去,利用自己的公主身份,为难禁军?”
李瑾月闻言,眉间微颤,终于抬起眸来,望向自己父亲冷酷的面颊。她也是才听闻丹凤门楼上尹驸马死亡一事,这无疑对她又是另一重冲击。
“往后禁足,没有朕的准可,不允许你踏出寝宫半步。”皇帝站起身来,负手侧立,斜乜李瑾月一眼,转身离去。
“父亲……是你做的吗?”就在皇帝的脚步即将踏出殿门时,李瑾月的声音忽而从后方传来,不大不小,恰恰好钻进皇帝的耳中。
“哼!”一阵难捱的寂静沉默之后,回答她的,只有皇帝的一声冷哼。随即,那龙袍衣角一闪,彻底消失在了殿门口。滞留在后的大内官高力士摇头叹息,道了一句:
“陛下宽厚,公主阁下往后万不可再如此言语。”
“是晋国失言,吾定严加管教,还请大内官,多言几句好话。”皇后忙道。
“殿下放心,老奴明白。”高力士应道,随即向皇后、李瑾月行礼,退出殿去。不久后,李瑾月的寝宫便被禁军严加看守了起来。
“瑾月!你怎么能如此说话,你想让我们娘俩身首异处吗?”皇后痛心疾首地跪倒在李瑾月身侧,怒道,“亏得你父亲不与你计较,否则……”
她越想越后怕,忙道:“这件事,你以后绝不可再提。你这句话定然触及他逆鳞,眼下他不处置你,不代表将来不会。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李瑾月却仿若对母亲的话浑然未觉,只是轻声询问道:
“阿娘,赤糸她,还活着吗?”
皇后因她忽然而来的询问哑然半晌,心酸难言,她颤抖着下颚,将女儿抱入怀中。
“那孩子,去了很远的地方。”
“她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我的孩子。但总有一天,你们会见面的,她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等你。”
李瑾月度过了浑浑噩噩的两个月时光,直到父亲的恩赦下来,她才得以踏出宫门。然而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就是张府,除此之外,随行的禁军不会允许她去任何地方。
她见到了病榻上的莲婢,那副模样让她心慌,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仅剩的好友,而当莲婢提及赤糸未死,并遗留下贴身佩戴的玉佩时,恐惧彻底攫住她的心扉。她落荒而逃,出张府的路程那么短,却近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幅模样?她周遭的世界,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轰然崩塌。波云诡谲的阴霾,从四面八方拥挤而来,将她困在其中,挤压着她赖以生存的微弱空气。日复一日,她穷尽心力去抵抗那种绝望之感,却愈发陷入其中。她开始害怕去看望自己唯一的好友,因为那等于是在不断地提醒她,她现在的处境有多么的绝望。她试图去拯救莲婢,可她最终发现,她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我是这般的懦弱无助,她第一次发觉。成长到十三岁,她以为她足够努力,可其实是一事无成,甚至不如莲婢坚强。她知道莲婢至少在拼命地负隅顽抗,而她自己,却早已被现实击垮。
如此一个我,还有何面目去面对赤糸,如果她还在,她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待我?有时她会想,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如此她才能知道,她的好友,过得可还好。有那么几次,她偷偷用匕首抵住自己的心脏,颤抖着手想要将刀刃推入胸腔。可她下不了手,她惧怕死亡,本能地惧怕。她怕自己死后,母亲再无依靠;她怕自己死后,无颜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好友;最终她发现,她害怕只是死亡后未知又寂灭的世界。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赤糸,太难了,我做不到……
六未会的约定,我不知道我还可不可以坚持下去。
赤糸,我的父亲,是杀人凶手,我是杀人凶手的女儿,是你血海深仇的对象。
最后这个念头,几乎要让她崩溃。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念头,她却撑了下来。
她知道好友就在天上看着她,她得做些什么,至少,她该让杀人凶手付出代价。或许只有如此,她的内心才能获得些许平静。
翌年元日过后,吐蕃作乱,她请求披挂出征。起初,她的父亲是不愿放这个女儿出去的,她最好在他眼皮底下老实待着。可最终,他还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可利用的价值。抵抗吐蕃,安定河西,掌控西北军政大权的兰陵萧氏,始终是他的心腹大患之一。稳定这样一个大患,他需要这个女儿出些力气。
一纸婚书,将李瑾月与兰陵萧氏的八郎萧思难连在了一起。李瑾月以铁甲战马作嫁妆,自长安往西,踏上了遥远的征程。那一年她逃离了长安,但她冥冥之中有所预感,终有一日,她会重回这个阴冷诡谲、暗渠横生的战场,荡平一切邪秽。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称呼。唐朝皇室成员私下彼此间的称呼,其实很平民化。不存在父皇、母后这类称呼,皇子皇女私下里都唤父亲为“阿翁”母亲为“阿娘”。正式场合唤父亲陛下,母亲殿下,皇子皇女们也不是“殿下”,是“阁下”。“阿翁”这个称谓,就是指父亲,“家祭无忘告乃翁”,是陆游在和他儿子说话,可不是外孙子。现代人比较难接受,所以我一般都换做了“阿父”,生分一些的唤“父亲”,比如李氏父女。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外传·凰涅篇】
李瑾月后来回想, 离开长安, 对她来说, 或许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以她当年那样的性格, 留在长安长大,或许就成了她最不愿成为的那群人。狡诈、算计、步步为营, 那些令她作呕的争斗,会将她吞没, 她或许真的会忘却当年六未会的青云之志, 从此沉沦不复。
西北的广阔天空, 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它能够使你成为一只鸟, 高飞而起, 忘却一切的蝇营狗苟、脏污乱流,知晓自己的渺小与天地的旷远邈邈,它能够扩展你的胸怀, 使你再不局限再不单一。
李瑾月不仅要做一只鸟,她还要做鲲鹏, 翱翔天地, 展开双翼, 呼啸着扶摇而上。以周身狂风为剑,斩断过去懦弱的自己,甩脱周身的束缚,与自己为敌。
作为皇室嫡出的女儿,她的身份之特殊, 为她提供了参军的便利。没有人会以军营不允许女子进入为由拒绝她的加入,她的到来,就是皇命。因而将军们必须为她安排单独的营帐,她还有权从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后裔中挑出三名资质出色的女子,作为她的亲兵。
程昳,鲁国公程咬金后裔。徐玠,英国公徐世绩后裔。尉迟焉,鄂国公尉迟敬德后裔。这三个女孩,成为了此后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出生入死、浴血沙场,彼此分享快乐、悲伤、恐惧、愤怒,携手走出绝望,带着浑身的风沙走入希望。她多么感激在边疆度过的这些年,让她明白了何为人生,明白了真正的强大为何物。
从长安出发,一连走了半年多的时光,她才到达河西。凉州,河西节度使府,兰陵萧氏所居地。这里的面貌与长安截然不同,见不到靡靡浮华的风景,满目尽是粗粝黄沙抛磨后的强韧。强韧的建筑,强韧的人,刚硬的剑,挺直的腰板,不屈不挠地迎接李瑾月的到来。
兰陵萧氏,齐梁皇室的后裔,曾经登临帝位,对于他们来说不是荣耀,而是羞辱。因为他们祖先的不济,后世子孙永远丢掉了江山。他们从那柔蜜的江南烟雨中走来,一路走入黄沙漫天的西北,稳稳扎根而下。萧氏还有不少同族,大多都南迁了,唯有这一族来到了边关地带,其祖,不可谓不强硬,不可谓无野心。凉鄯之地,扼住陇西咽喉,西南拒吐蕃,西北连接安西四镇及诸小国,北拦突厥,是陇右四镇——沙州敦煌、瓜州晋昌、肃州酒泉、甘州张掖重要的大后方。雄踞十万兵马,乃大唐极其重要的西北屏障。
如此的兰陵萧氏,在大唐显赫无比,地位比曾经的诸多山东门阀世族更为突出,隐隐有大唐第一世家大族的势头。和平时期,萧氏就十分碍眼,大唐皇室始终对他们不放心。而吐蕃祸乱来后,他们又成为了大唐最重要的抵抗力量,不得不善加利用。如此微妙的境地,让大唐皇室的新帝不得不谨小慎微,以远嫁女儿的方式,换取稳定。
萧思难,行八,是兰陵萧氏这一辈嫡出的堂兄弟八个中最小的一个。即便如此,年纪也已及冠。思难之名,取自论语中的君子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因着只有八兄弟,最后一个思义之名,给了长房嫡长女。
萧思难排行虽小,但却是兄弟几个中最具军事天赋的一个。自幼习武,使得一手好枪法,骑射娴熟,武艺高强。除此之外,他还有他人无法企及的方向感,在荒野之中来去自如,不会迷途。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大局观,身临战场时犹如从高空俯瞰的鹰,能洞悉敌人的走向,迅速判断该从哪里阻截、围剿。如此一名骁勇善战的将领,显然立刻就成为了萧氏重点培养的对象。在刚刚及冠的年纪,就被派到对抗吐蕃的最前线,率领数万大军作战。
李瑾月刚到河西时,未能见到这位她未来的夫婿,也正是因为如此。而李瑾月因着年纪尚小,婚事约定好两年后再举行,眼下依旧是以抗敌为先。
李瑾月便带着程昳、徐玠和尉迟焉入了军营锻炼。她们并不接受萧氏的礼待,而是将自己当做一名普通的士兵,从最基层做起。除却不与男兵住一个帐篷,吃饭、训练,无一不等同。沙场之上摸爬滚打,熬练身躯,锻炼意志,一步一步成长起来。
只是,西北的气候实在恶劣,就在她们抵达河西军中后没几个月,徐玠终于因为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大病一场。这一场病,几乎要了她的命,好不容易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军医说,她已然不能再弓马骑射,哪怕运动稍有些激烈,都会带来发病的后果。徐玠黯然退下了沙场,但是姊妹几个却一直在鼓励她,她头脑聪慧,性格又稳重,当往军师的方向发展。徐玠内心坚强,自不会轻易被打倒,从此以后,努力攻读兵法,勤于思考,出谋划策。在不断的经验积累中,逐渐成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