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87)
“阿爹!阿爹!”火红的小身影窜出了游廊,已经来到了前院花厅的后门处,还没进门她就大喊着。
结果她就被一只粗壮手臂一揽,抱了起来。
“谁啊,大胆,快放我下来!”火红的小家伙挣扎着喊道。
“嘘~~赤糸乖,莫要大喊大叫,你阿爹正在和公主谈事情,现在不要进去打扰。”低沉的男声在她脑后响起,然后将她放了下来。
“陆师父!陆师父你可回来了啊!”赤糸听到男声,不怒反喜,扭过身来,果真就看到一张胡子拉渣的黝黑面庞。这是个高壮的汉子,而立的年纪,浑圆的腰膀,腰间拴着一柄大横刀,威风凛凛。
他叫陆义封,是尹域的贴身护卫,也是赤糸的刀法启蒙之师。
“小赤糸这些日子过得可好?”陆义封面色和蔼,蹲下身子,拨开赤糸耳畔散落的发丝,笑道。
“好,就是,阿娘总戏耍我。”小家伙一见到师父就忍不住诉苦,因为她阿娘太平长公主实在是孩子气,变着花样耍弄女儿玩,乐此不疲。
陆义封听后,面色却有些沉了下来,悄声道:
“赤糸,你要知道,公主并非你的亲生母亲,虽说她待你一视同仁,与琴奴一般疼爱,但你切不可逾越太过,要懂礼节,知进退,你可明白?”
小赤糸噘着嘴想了会儿,点了点头。
“你待琴奴可好?”陆义封又问。
赤糸又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我可喜欢琴奴了,她傻乎乎的,极是可爱。平时我都带着她玩儿,虽然她慢吞吞的,我从不丢下她。她也爱看我习字练刀,一看能看大半日,可乖了。”
陆义封又笑了,抬手刮了刮她鼻梁。赤糸蹙起鼻头,面色臭臭的,显然有些不开心了。方才陆师父与她说的话,冲淡了阿爹归来的喜悦。
陆义封见她不开心,便哄道:
“想不想要礼物?”
赤糸那双大大的凤眸顿时雪亮,看着陆义封用力点头,满是期待。
“陆师父从西域给你带了把弯刀,胡人的玩意儿,做工精湛,削铁如泥。”
“刀呢刀呢?”赤糸急不可耐。
“莫急,今次没带身上,下次师父来给你。”陆义封好笑道。
“好!”赤糸兴奋地跳了一下,“师父,这次你可得交我新的招式了,之前的我都练烦了。”
“你这小丫头,招式哪有练烦一说,哪一招都得勤加练习,我教你的招式,每一个都管用,你可得都练得纯熟。这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考较你这些日子来功夫的进展。你阿爹,还要考你习字和诗文。”
赤糸的小脸顿时哭丧了下来。
这时,奶娘总算抱着琴奴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了,看到赤糸和陆义封,她忙道:
“小祖宗,你可……不许……再这样跑了,若是磕着……碰着哪儿,我可如何向公主驸马交代啊。”
说这话时,她怀里的琴奴醒了,揉着眼睛,奶声奶气地呢喃:“阿姊呢……我要阿姊。”
赤糸一脸嘚瑟,挺起胸膛,仿佛在说:看吧,琴奴多粘我。
奶娘无奈,乐安小主子太粘云安小主子了,片刻不能离,吃住都在一起。她放下琴奴,四岁的小家伙走路还摇摇晃晃的,迷迷瞪瞪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看到了阿姊火红的衣裙就在身旁,立刻迈开肉墩墩的小腿跑了过去。
“阿姊~~”小家伙扑进了赤糸的怀抱。
赤糸疼爱地捏她小肉脸,小家伙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姐姐笑。两姊妹亲昵无间,一派天真可爱。
“陆校尉,别来无恙。”奶娘向陆义封行礼。
“慧嬷嬷有礼了。”陆义封回礼。
“颦娘可好?”奶娘又问。
“拙荆一切安好。”听她提起颦娘,陆义封显得有些腼腆。
“你们新婚燕尔就跟着驸马外出奔波小半年时光,也是不易。”
“哪里,我与颦娘受驸马与公主大恩,自是愿效犬马之劳。”
他们说话间,赤糸眼珠子突然一转,计上心来。看陆师父正与奶娘搭话,注意力不在她们身上,她悄悄对琴奴道:
“琴奴,你想见阿爹吗?”
“阿爹!”琴奴眼睛一亮。
“走,悄悄跟我来。”
“嗯。”琴奴小脸上满是认真与警惕,两个小家伙趁着大人没注意,偷偷贴着花厅墙边溜了出去。她们绕到花厅侧面,赤糸在牖窗旁停下,在草丛中费劲地搬了一块石头,搁在牖窗正下方,然后她站在石头上,从自己腰带上解下一直拴着的一柄细薄的小木刀,沿着边缘缝隙轻轻送进去,在窗牖下一刮,听到“咔”的一声,她贼兮兮地笑了。
向外拉开窗牖,用支棍固定好。她跳下石头,拉住琴奴道:
“来,琴奴,阿姊抱你上去。”
琴奴呆呆地看着阿姊轻车熟路地做完这一切,忍不住问:
“阿姊……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赤糸:“……”
“你到底还要不要见阿爹了。”赤糸岔开话题。
琴奴连忙小鸡啄米般点头。
“那就赶紧的。”
赤糸拦腰抱起琴奴,自己站在了石头上,费劲地将她往上送。琴奴吭哧吭哧地爬上了窗户,笨拙地翻进了窗子,落下来时,没估好距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地面是花岗石砖铺的,摔得很疼,但是却没声音。琴奴坐在地上懵了片刻,瘪了瘪小嘴,就要哭。
“莫哭莫哭!琴奴,看阿姊。”恰逢此时,赤糸利落地翻窗进来,见到琴奴摔哭了,连忙上前抱住琴奴,冲她做鬼脸。
琴奴抽噎两下,泪汪汪地看着阿姊变脸,又开心地笑了出来。
“乖~”赤糸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然后她拉起琴奴,拍了拍她身上锦缎袄,竖起食指立在唇上,示意她噤声。接着拉琴奴往屋里走。
这扇窗正好对着一面香木刻雕屏风,屏风四面都有,中央围着大片筵垫,筵垫上设了案席。两个小家伙就躲在西面屏风后,透过屏风的缝隙往里偷看。
赤糸刚看了一眼,就捂住了琴奴的双眼。
“阿姊,我看不见了~~”琴奴委屈道。
“琴奴不能看。”
“为何?”琴奴不解。
“不为何。”赤糸面红耳赤,不知该如何解释。
此时此刻,花厅筵席上坐着一对男女,两人靠得极近,女子倚在男子肩头,半个身子都赖在他身上,两人正悄声说着什么,亲密无间的模样。赤糸看到这个场面,下意识就捂住了琴奴的眼。
阿爹阿娘亲昵,羞羞,不能看。
不过,这亲昵的场面很快就结束了。只见那女子忽的不再赖在男子身上,坐直了身子,瞪着他冷声道:
“尹长衡!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你不许不同意。”
男子一身月白圆领袍,戴黑幞头,侧过身子来看那女子,侧脸清俊无双。那女子对他发怒,他却没脾气一般,依旧春风一般柔和:
“公主,赤糸刚满六岁,伴读之事,还是隔两年再说吧。何况,那华阳郡主不过是临淄王之女,眼下临淄王兼了潞州别驾,去了潞州,赤糸去给他女儿伴读,我却是不知有何好处。”
锦绣华裳的妩媚女子似是敛了怒气,声音柔了下来:“长衡,你这出去小半年,长安局势瞬息万变,你怕是已经不了解情况了。临淄王是什么人,我看得很透。他狼子野心,对储位虎视眈眈。瞧眼下皇兄的儿子们,都比不上他这个侄儿半分。韦皇后与安乐兴风作浪,一旦她们得势,我镇国太平公主府怕是难以全身而退,只有联手临淄王,才有几分可能。他将来登上大宝的可能性极大,我必须掌握好先机。”
尹域沉默片刻,道:“可是公主,这件事,真的要让赤糸这样一个孩子去承担吗?”
太平拉住尹域的手,柔声劝道:“长衡,我不是要让赤糸上刀山下火海,我只是送她去伴读而已,临淄王现在就这一个血脉留在长安,我见过华阳,是个懂事的孩子,送赤糸去交个朋友,不是坏事。何况那可是国子监,赤糸能学到最好的知识,难道不好吗?”
尹域还在沉吟。
太平再接再厉:“还有,据可靠消息,这次临淄王妃专门求了皇兄,要了曲江张家那个出了名的天才童女也一起去给华阳伴读。这机会难得,那女孩可不是一般的孩子,赤糸和她们在一起读书,有竞争,进步必定更加显著。”
尹域终于心动了,他心动,是因为他见过曲江张家的那个天才女童张若菡一面,他知道这个女孩有多优秀。赤糸现下顽劣,难以静心,聪明是聪明,却缺乏耐心,很多东西学到一半就失了兴趣,性子颇为让人头疼。若是能跟着华阳、若菡这两个沉稳孩子,或许能有所改变。
他忽的弯了唇角,一瞬的美姿容让太平看得晃了眼。然后就听尹域出声道:
“尹子绩,尹子音,阿爹怎么教你们的,做人要光明磊落,鬼鬼祟祟地作甚,还不赶紧出来。”
躲在屏风后的赤糸小脸顿时皱成一团,看来阿爹早就知道她们悄悄溜进来了。没办法,只得拉着还傻呆呆愣在原地的琴奴绕出屏风,除靴上筵,带着琴奴给阿娘阿爹行礼。然后两个小家伙老老实实跽坐在阿爹阿娘身旁,低着头一副乖巧认错的模样。
太平面上带着看好戏的笑容,也不说话,就懒洋洋靠在凭几上,看尹域怎么教训他的两个女儿。
但是尹域却出乎意料并未教训她们,他上前将两个小家伙揉进怀里,一大两小顿时闹作一团,赤糸和琴奴假扮出来的严肃也瞬间飞得无影无踪。
“好了好了,不闹了。”尹域笑道。
“阿爹,我好想你。”赤糸缠在尹域怀里撒娇。
“阿爹,我也…我也想你。”琴奴连忙学着阿姊说道。
太平有些吃醋,四十多岁的人了,噘着嘴像是个受了冷落的小媳妇。她保养得极好,看上去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雍容贵女,眼角一丝皱纹也无,容颜华美嫣丽。
“赤糸,你听阿爹说,过不多久,你就要去上学塾了。到时候,你会有很多一起读书、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想不想去?”
赤糸想了想,点了点头。
尹域笑了,揉了揉她的脑袋。琴奴却拉着他道:
“阿爹,我也想去。”
“琴奴还太小了,过几年才能上学塾。”尹域耐心道。
琴奴不开心地噘嘴,和她娘一个模子刻出来般,逗得尹域哈哈大笑,道:
“琴奴不上学塾,阿爹带你玩儿,好吗?”
琴奴一听,顿时露出了憨憨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