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334)
另外还有一点佐证,尹御月在灞桥固然是中了我们的圈套,可是他的表现却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应该能想到,即便我抓到他,短时间内也不会杀了他。如果能够保命,他完全没有必要那般歇斯底里刺激我直接杀他。可他偏偏就是这么做了。我冷静下来后,总觉得不对味,他似乎是在一心求死。如今想来,恐怕他已经时日无多了,即便有我的血髓,对他来说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他这般一心求死,大概是想要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尽量不要让我们注意到还留在长安的人。我猜想,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掳走皇帝的人。那个人既然是男性,应该有极大的可能性是尹御月的儿子。他是在给他争取逃跑的时间和机会,他其实心知取我血髓希望不大,所以最开始他是想要掳走莲婢和凰儿的,他想用莲婢和孩子逼我就范,凰儿长大后也能成为他的药源。”
“如果当真如此,莲婢和凰儿此刻岂不是仍旧很危险?他们潜伏在城中,肯定是准备找机会接近你的家人。不行,我们快回去吧!”李瑾月当下一把抓住沈绥的手腕,就要拉着她回兴庆宫去。
沈绥却反拉她一下,道:
“不,我们先去面圣。”
“面圣?”李瑾月彻底惊讶了。
沈绥却没有多说,当下迈开步子往兴庆宫皇帝所在的南薰殿而去。
没想到她们在南薰殿外却撞上了忽陀、无涯、筱沅等人候在殿外。沈绥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李瑾月惊讶问道:
“你们怎么在这里?”
“陛下、华妃召见三娘、怜娘子和颦娘子还有玉环娘子觐见,说是华妃娘娘想要感谢几位娘子此番解救长安之功,我们陪同而来。”忽陀解释道。
“你说什么,玉环也在里面?”李瑾月急了。
皇帝召见张若菡、杨玉环也就罢了,怎么会召见伊颦和秦怜?他是怎么知道有这两个女子的存在的?显然事情很不对劲,想要见她们的并非是皇帝,而另有其人。
“凰儿呢?”沈绥问。
“在外院,子寿先生、尉迟焉看着她呢。崔舵主也守着,大郎放心。”沈绥道。
“卯卯,我问你,寿王和李林甫被你俘虏之后,现在在何处?”沈绥忽然问道。
“被关押在寿王府中。”李瑾月道。
“皇帝对寿王可有什么处置?”
李瑾月摇头,道:“没有,他对寿王的事情提都没提。忠王死了,寿王叛乱,他似乎半点也不在乎。”
“这就对了,皇帝这是在逼你就范。”
“什么意思?”李瑾月蹙起眉头。
“他知道,眼下他的继承人中,已经再无人可与你争锋。但他却又绝不希望女主政权发生。我在你身边,他始终无比忌惮,眼下将我的亲人,包括杨玉环召入殿内,是想要逼迫你杀了我,杀了杨玉环,彻底与这一切断舍离,避免鸾凰尹氏通过你掌控朝局。如此,他可以将皇位给你,但他肯定要逼你收养一位宗族子弟作为继承人,将来登顶大宝。你看着吧,我甚至猜测皇帝与尹御月的儿子达成了某种协议,皇帝刻意下令将他压入刑部天牢,就是要让他们越狱,进宫挟持他,以逼迫你。如此,你在敌人胁迫之中答应的事情,便不会再怪罪于他。即便你掌握权力,最终也不会对他下手,他好歹还能做个几年太上皇,享享福。这就是你父亲的目的。他在位二十余年,权术已经练到登峰造极。哪怕眼下他已经脱离了对朝局的掌控,身边无一人可用,也能在短时间制造这样的局面,手腕太狠。可是这与虎谋皮,他恐怕也是在豪赌啊。”
李瑾月的心早已千疮百孔,这个父亲,有与没有到底有什么区别?她到底是如何奋斗到如今的,又是如何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力挽狂澜,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他的那些儿子们,没有一个站出来,只有她,拼了命地替他收拾残局。然而事到如今,她赢得的到底是什么?不过是又一轮的逼迫与猜忌。只要他在那位置上一日,这样的事情就永无停歇之时。
李瑾月真的受够了,她的心也彻底寒了。或许是时候彻底与自己的父亲划清界限了,他因为刚愎自用已然铸成大错,大唐眼下一片乱局需要人主持,他却依旧囿于过去那些事带来的不可理喻的执念,当真是无可救药!
李瑾月大阔步走上南薰殿的台阶,白袍银甲、紫鞘大剑铿锵作响,两旁的戍守军士,都是郭子仪、李光弼的人,也就是李瑾月的人,并不会阻拦于她。她就这般如入无人之境,来到殿门口,“吱呀”一声用力推开了南薰殿的殿门。
沈绥默然跟随在她身后,她没有指点李瑾月该怎么做,因为她知道,眼下的局面,李瑾月正面闯入的解决方式,才是最为正确有效的。也是时候,与这一切纠缠不清的执念与疯狂彻底断绝了。
殿门洞开,李瑾月大步而入。正殿之上,皇帝、华妃端坐主位,下首两侧,张若菡等人分列而席,酒席尚未开始,李瑾月的到来彻底出乎了皇帝的意料。他没有想到李瑾月竟会来得如此之快,他的计划尚未实施,已经宣告失败。看着她背后面带笑容,亦步亦趋走入的沈绥,皇帝眸光愈发冰冷。
他面色沉凝,虽然心中一片颓败,但他却依旧保持着属于帝皇的气度与尊严。张若菡等人见到李瑾月和沈绥一前一后走入,均松了口气。她们也大概能猜到皇帝以华妃名义请她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离去前,张若菡特意让崔舵主派人去找李瑾月和沈绥了,没想到她们这么快就赶了来,她心中宽慰许多,略显紧张的面庞也放松了下来。
李瑾月目不斜视,直接走到君席的台阶下方,大剑往身前一杵,双手交叠扶住剑柄顶部,站定不跪。杨玉环担忧的目光落在了她后背之上。
沈绥冲张若菡眨了眨眼,又向颦娘和秦怜点了点头,让她们放心。
“是谁准你剑履上殿、见朕不跪的?”皇帝缓声问道,语气中的寒意使人心惊。
呵呵,马嵬坡得救时狼狈的模样,现在倒是半点不见了。到底是君王,在这宫中,才能端出架子来。李瑾月身后,沈绥冷笑。
“陛下恕罪,儿急于觐见陛下,故而礼仪上有所疏漏。”李瑾月口中倒是谦卑,可行动上却半点也不客气,依旧扶剑而立,纹丝不动。
皇帝并指指向她,怒声道:
“逆女,你眼里还有没有君父!”
“陛下!”李瑾月音调忽而拔高,盖过皇帝的声音,随即朗声道:“您是否可以请藏于屏风之后的朋友出来一见。”
“你!”皇帝面色扭曲,青一阵紫一阵。
“鬼鬼祟祟躲藏什么,还不出来!”李瑾月一声暴喝,手中大剑立时出鞘,飞掷向皇帝身后那张九折金龙玉凤金丝嵌大屏风。呼啸的剑气从皇帝和华妃头顶刮过,华妃惊叫出声,皇帝面色瞬时煞白。
屏风被大剑贯穿,后方躲藏的人立时向两旁扑出,躲避剑气。一共扑出来三人,左侧两人,右侧一人,李瑾月飞身而起,直接越过皇帝头顶,去取自己大剑。沈绥则直扑右侧那人,藏于大袖中的雪刀凌然出鞘,在对方根本来不及反应之下,刀柄闪电般击打在对方腋下麻穴之上,封住对方动作。随即刀锋一闪,架在了对方脖颈之上。她左手从腰间取下一枚香囊,抽出封囊口的绳子,将对方手腕牢牢绑住,然后提着对方衣领就将他拽到了皇帝身前的殿中央。
“陛下,情况紧急,臣失礼了。”沈绥悠然道,随即将雪刀收回鞘中,扎在腰间,垂手而立,不再言语。
另一头,李瑾月也已经拿下那两人,将他们带到了殿前跪下。仔细去看,其中一人居然是刑部员外郎刘玉成。另外一人看着面生,却又有几分眼熟,这人兴许就是那绑走皇帝的歹徒。而沈绥抓到的那个人,所有人都很熟悉,正是失踪多日的伊胥。
皇帝惊怒交加,已经是周身都在发抖,却半个字无法言语。华妃缩在一旁瑟瑟发抖,已然是大气都不敢喘。
“刘玉成……”张若菡有些失神,就连她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竟会在这里见到刘玉成。
“唐门中人,他是潜伏得最好的那个。如果我没猜错,你的任务,原本是监视内子吧。从江陵之行中你的种种表现,我能发现你对内子有超乎寻常的关注,可却并非是出于男女之情。”
张若菡眉目紧锁,脑海里回忆渐渐清晰,江陵之行,她故意出了个三锦囊的难题,本是想为难沈绥,却不承想误打误撞,牵出了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仲远乃是武氏暗线,以及武惠妃暗害皇甫德仪之子鄂王,皇甫德仪向外求救之事。当时沈绥的推论是,宋璟送信至法门寺,提醒张若菡武惠妃要暗害太子一事。
仔细想来,一切都从刘玉成和张若菡在船只甲板之上关于悬棺的一场辩论开始。难道说刘玉成是故意要让张若菡或者沈绥注意到李仲远?目的是什么?
很快,她眉头舒展,想通了其中关节。刘玉成的目的是转移注意力。因为之前的慈恩怪猿案,千羽门当时已经注意到隐藏在平康坊的假圣女了。只是当时,刘玉成或许并不知道假圣女,也就是千面婆婆,根本并非在帮邪教做事,而只是单纯想要引导沈绥破解尹御月分布在幽州的势力,释放白六娘,然后将沈绥引导到地下总坛,取她血髓以治愈秦怜的病。所以刘玉成是想要掩护假圣女逃脱千羽门的追击,但是他却帮错了人。而尹御月却将计就计,利用千面婆婆的计划,使得沈绥血脉被激发,随后与张若菡诞下凰儿。
此后,刘玉成彻底被雪藏,在之后的多起事件中,看不到他的身影。这一枚棋子,尹御月也下得很高明,乃至于迷惑沈绥一直到如今。等这棋子突然发挥作用,沈绥也有些措手不及。幸而大局已定,再难翻盘了。
他身为刑部员外郎,出入刑部天牢无碍,悄然释放唐十三和费力提毫不费劲。而伊胥为何会莫名失踪?恐怕也是刘玉成将他救了出来。彼时不论是邪教还是千羽门都全面撤出长安,时机到了,救出伊胥,刘玉成就能将其收归己用。伊胥早已无处可去,对于千羽门也没有归属感,他唯一想要做的事,就是守在秦怜身旁,然而现在也做不到了。刘玉成或许就是以帮她见到秦怜为诱惑,蛊惑他帮助自己。
沈绥抓捕伊胥的整个过程中,虽然第一时间封锁了他的动作,可并没有感受到他有多少反抗的意图。看样子他倒也并非当真要与沈绥为敌,确实只是想要见到秦怜和伊颦而已。
刘玉成对于沈绥的话,并没有作出否认。他只是咬着后牙槽,愤恨地低下了头。大势已去,最后的机会也已然没了,成王败寇,他无话可说。
然而他无话可说,却有人有话可说,那掳走皇帝的歹徒狠声开口了:
“李隆基!你可明白你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