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74)
“你小的时候啊,可好玩了,呵呵……”张若菡趴在窗口轻笑,声音的大小恰恰好传入沈绥耳中。当然其实前面驾车的千鹤与无涯也都能听见,但她们都选择性失聪了。
沈绥只是笑,不回答。张若菡的轻笑,好像羽毛,拂在心上。
“小小的,脸圆圆的,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还总爱穿红衣裳,像一团燃烧的火。”她仰望着沈绥俊美的侧颜,清丽的眸子里晕起一层迷醉,语调也渐趋慵懒下来:
“傻乎乎的,总爱跟着我跑,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想一出是一出,以至于不知闯了多少的祸,全长安城的人都害怕你这火凤凰。”
忆起往昔,沈绥笑出声,笑声爽朗,笑颜灿烂,晨光沐浴之下,耀眼得让张若菡晃了神。
“那时多可爱啊,可现在……”她不说了。
“现在怎么了?”沈绥侧头俯瞰她,两人眸光一接触,彼此都觉心口“咚”的一声,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竟是相顾忘言。
可现在怎得如此让人心动……
这话张若菡没能说出口,她忽的有些怕羞,挣开了沈绥的手,缩进车厢,心跳有些快,口有些干,她端起了茶壶,才想起壶嘴方才沈绥喝过,不由脸颊腾得燃起,端着茶壶不知该继续倒茶还是该放下。
她曾在沈绥面前假羞过,羞怒过,终于第一次尝到了羞甜的滋味。这是前所未有的,因为在她心中,沈绥始终都是那个值得疼爱的小女孩,只是眨眼间,她已经如此大了,变化得如此剧烈。她已与自己比肩,而不是那个总是跟在身后的小女孩了。当她意识到两者身份地位上的变化时,她忽然间品尝到了一种砰然焕发的心动,那是在她这么长时间的情感基础之上萌发出的全新的情愫,生机勃勃,无时无刻不在扣动着她的心弦。
张若菡的手指无意识地挑了一下茶壶的壶嘴,贝齿轻轻咬住了晶莹的下唇。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继续谈恋爱,我甜死你们。
此外,关于本章出现的景教,其实就是基督教的分支。聂斯托利派,东方亚述教会,很多名称。于唐代传入中国,主张“二性二位”(基督有神、人二性二位),在长安义宁坊建有“大秦寺”。大秦其实就是东罗马帝国,聂斯托利最开始于东罗马君士坦丁堡创立教派,之后被视为异端驱逐,逃到波斯受到了保护,并建立教会。
第六十五章
阳春二月末, 章华台风景如画, 游人如织。
沈绥、张若菡的车马抵达章华台下时, 距离午时还有两刻钟不到的时间, 正好步行上山,就着好风光席地野餐。
上山的大道口旁, 有一处官家驿站,驿站专门在门口用篱笆圈了一大块地, 在其内竖起无数拴马桩, 专替游人看守车马。当然, 要停车马,肯定是要往外掏子儿的, 车与马分开标价, 按所停时辰长短计费,且价格不菲,显然是瞄准了那些江陵城中的富贵人。
沈绥倒是不很在乎这些, 掏子儿掏得很爽快。她的归雁驿大多都有这样的生意分支,收费比官家便宜多了。付钱时, 她想着改日要不要疏通疏通那位江陵刺史箫仲飞, 让他们长凤堂在北麓也修一条上山的道, 在道口也设一个归雁驿,大约会很好赚。如今就只有西麓这一条上山的道,生意都给官家垄断了,这不好,得竞争才有进步嘛。
那收费的驿长哪里想得到沈绥脑子里在想着要让他丢饭碗的事情, 见沈绥一行穿着讲究,气质不凡,又出手阔绰,登时笑逐颜开,热情地指路,还一番天花乱坠的介绍,将章华台上的风景吹得是上天入地无出其右。沈绥只是笑笑,谢绝了他想要为她们引路的好意,携着帷帽遮面的张若菡,领着忽陀、无涯和千鹤,一道出了驿站,往章华台上去。
沈绥和张若菡并肩而行,忽陀、无涯和千鹤三人在后方远远的缀着。上山的道路上,还有几队人影,有的在前,有的在后,距离她们都有一段距离,互不相识,见张若菡头上的帷帽,大多便不会前来结识或打扰了。
于是沈绥和张若菡获得了一段极其宝贵的独处时间。
“热吗?”她问张若菡。
“不热。”她答。
“那,冷吗?”她又问。
“不冷。”她再答。
沈绥:“……那…”
“你可别问我‘渴吗’。”张若菡抢在她前面说到。
沈绥张口结舌,心道又被她猜到自己心中在想些什么了,张若菡瞧她那笨拙的模样,真是可爱,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是怕你不舒服,你病才刚好。”沈绥语重心长,并试图为自己挽回一些颜面。
“看来你还想问我‘累吗’或者‘不舒服吗’。”张若菡不依不饶地打趣她。
沈绥:“……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的。”她觉得有些后悔,今天出来本该闲适放松一些,却给她闹得反而紧张兮兮的。
“你又道歉,我不喜欢你对我道歉。”帷帽下,张若菡清丽的秀眉微颦,道。
“对……呵呵……”沈绥刚想再道歉,结果硬生生地止住,自己反倒是笑了起来。
时间太久了,她还不大习惯如何与现在的莲婢姐姐相处,总归有些生疏与小心翼翼。
张若菡轻轻抬手拽了一下她的袖子,似有安抚之意。接着她撩开帷纱,望向道旁的桃林。那一片耀目的粉红,如无数朵红云般在眼前随着春风舒展身姿。温和的日头下,桃瓣上凝得露珠滚滚而落,碎落于地面铺开的桃茵之上。
“桃若云,很久不曾见到过了。”张若菡微微弯起唇角,笑容绝美。
她看桃花,沈绥静静地看她,一双星眸中蕴满爱怜之情,想着这张容颜,恐怕到老也是百看不厌。
张若菡睫端轻颤,看桃的视线收回时不小心撞入那双星眸中,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原来她的眼,比那若云繁花还要耀目。
于是她白净的面容之上,仿佛映照出了桃云的色彩,低头,手指一松,帷纱落下,遮住了她的容颜,也遮住了那灼人的视线。
不许你看,你莫要这般看我。
不看不看,可许我牵你走?
沈绥伸手拉住她,相携而前,衣袍的宽袖遮住了紧扣的十指,也裹住了两颗为彼此战栗的心。于是两颗心逐渐回归平静。
沉默地前行一段路,偶见有一处凉亭建在不远处。亭内已有先客,然应当是大户人家,竖起屏风作为遮挡,亭内还有一半空地可作歇息。只是,那户人家将亭中观桃最好的位置占了,余下的那一半看不到多少好风景。
“可想进去歇歇?”沈绥问她。
张若菡摇摇头,沈绥知道她不喜与陌生人共处一地。便道:
“那咱们先去桃林里走走,让忽陀他们在此守着,等那家人走了,便让他们拉起帷布,铺好茵席,我们便回来用午膳。”
张若菡笑问:“你怎知那家人就快要走了?”
沈绥也笑了,指了指那屏风里透出的人影道:
“人烂醉,自当归。”
张若菡定睛去瞧,果然瞧见屏风之上投出的影子里,两个侍仆模样的人,正在费劲地将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扶起来。而且,这空气中还弥漫着丝丝酒气,尚未完全散去。她心中感叹沈绥惊人的观察力,嘴上却道:
“赶了个大早,来此烂醉之人,真是奇人。”
“许是昨夜一夜就在此未归?”沈绥推测道。
此时,有一位仆从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沈绥一见他便笃定了自己的猜测,那皱巴巴的衣衫,疲惫的脸庞,还有眼底的青印,分明是熬了一宿。
“看来我猜的没错。”
“行了沈明断,你可真厉害,咱们走吧。”张若菡拉了拉她,沈绥傻呵呵地笑,跟上了她。
她们行入桃林之中,张若菡撩开帷帽垂纱,挂在帽檐两端,开始专心欣赏起桃花。沈绥陪在她身侧,偶尔与她搭一句话,多数时候她们都不说话,安安静静地欣赏眼前的风光。那风光里有景,也有人。
随着身心的全然放松,张若菡的脚步渐渐轻快了起来,穿梭于桃林间,好似一只美丽翩跹的白蝴蝶。偶尔还会调皮地转动身姿,裙摆随着她的摆动翩然飞起,带起一地桃瓣。她觉得这很有趣,沈绥觉得这很好看。
有些玩累了,张若菡定住脚步,寻找沈绥的身影。一转身,她就在身后。扶着腰间的雪刀站在那里,如一棵青葱挺拔的雪松。她面上的笑容透着一股难言的感觉,宠溺又迷人,让张若菡再度脸红心跳。
沈绥缓缓迈步向她来,张若菡因运动,气息有些不平稳。忽而一阵春风拂过,桃瓣若雨,在沈绥周身缓缓降落,耳畔小冠垂紘亦随风舞动,她就站定在张若菡身前,缓缓松了腰间的刀,抬手轻轻摘下她的帷帽。俯下身,揽住她的腰,吻了下去。
张若菡的唇有些微凉,凉软似冰糖。她吻了,却慌了,这一切全凭本能,她只是好想吻她,想了很久很久,可接下来呢?
张若菡推开她,沈绥有些惶急,却听张若菡低声嗔了她一句:“呆子。”随即揽住她脖颈,踮起脚尖。于是沈绥再次尝到了那冰唇的滋味,她的吻比沈绥落下得要重,沈绥甚至感受到了她的贝齿在轻轻地磨着自己的唇边。沈绥不自觉地错开唇瓣,张了口含住她的唇,轻吮,清新的味道,那是茶香,原来她偷喝了那茶;茶香蕴着桂花的芬芳,原来她也偷吃了那糕;沈绥很想笑,原来她也想了很久。
那是一场唇舌间的嬉戏,追逐、推拒、纠缠、厮磨,沈绥觉得这辈子都未曾体会过这种奇妙或者说极端美妙的感觉。仿佛全身心都要化开了,与她融在一起,化在这天地间。难道这就是佛经道藏所说的物我两忘?可这难道不是人世间最俗最不被看得起的情吗?
佛陀与三清大约从未经历过真情,沈绥大逆不道地想。
当唇舌分时,一阵天旋地转,目前发白,张若菡气喘地埋入她怀中,闭上眼,静静听着她的心跳。沈绥紧紧拥着她,仿佛拥着全世界。
沈绥很想问她:你这是从哪儿研究的如何接吻。但她觉得自己问出来或许下场会很凄惨,于是决定还是不问的好。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抵达长安赴考,就住在距离平康坊不远,距离张家亦不远的一处道观之中。某夜她执卷读书,颦娘忽的神秘兮兮地塞给她一本书,让她临睡前看,有助睡眠。
沈绥还真就临睡前看了,结果看了就睡不着了。那哪是什么正经书,根本就是本罪恶的图画集。里面都是些……唉……想起来都让人脸红,真是不知羞。第二日沈绥怒气冲冲地找到颦娘,颦娘却贱兮兮地笑,说她长大了,也该思春了,有些事是该学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