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314)
二人故意绕了一大圈,还在半途中的一个道观中停留了小半日,确认身后无人跟踪,这才来到了沈绥告知他们的灞桥田宅。高力士就是尹御月假扮的身份,也被他们洞穿了。尹御月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身份被看穿,对于司马承祯等人逃离之事,也一点不紧张。他一直留着司马承祯的性命,似乎还有其他的目的,这却不得而知。
一行人赶到灞桥田宅时,已然是六月初八近午时分。田宅在山沟之内,位置隐蔽,常年人迹罕至。细碎的石子路尽头,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站在那里翘首以盼。马车缓缓停在了那人身前,车外响起沈绥的声音。
“可将你们盼来了,一切可还顺利?”
小凰儿率先冲下车去,扑入沈绥怀中,呜咽哭泣出来。
“凰儿?”沈绥吃了一惊,抚摸着孩子的后背,心想孩子恐怕是这些日子受委屈了。
张若菡随后下了车,来到沈绥身边,竟然也靠入沈绥怀中,半拥着她默然流泪。
“莲婢,出什么事了……”沈绥心都揪起来了。
“赤糸,外公……走了……”
沈绥脑中嗡的一下,一瞬有些无法理解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沈缙千鹤陆续下了车,二人站在远处,沈缙哀伤地望着沈绥,双足有些站不稳,一直倚靠在千鹤身上。沈绥放开怀抱,冲到车上,拨开车帘,就看到平躺在车内长条座席上的秦臻。花白的须发凌乱,苍老的容颜之上,有着解脱之喜,也有遗憾之哀。他生命的尽头,没能达成自己最后的愿望,他自始至终不曾再见到朝思暮想的女儿,这或许就是上天对他所犯罪孽的惩罚。但上天对他又是宽厚的,他握着年轻的新生命的手离去,那或许是一种传承,一种延续,也是莫大的安慰。
沈绥双膝砸在车厢底板上,躬身拜伏在秦臻身前,半晌不曾抬起身……
***
这一日傍晚,田宅西侧的无名新冢前,一众丧服之人静静而立,望着尚未立碑的坟冢,众人一言不发。沈绥披麻戴孝跪在冢前,默默抓着黍稷梗抛入火盆。她的身侧,是坐于轮椅上默然垂泪的秦怜。
或许是秦怜哭得太过让人心痛,沈绥红着眼圈握紧了她的手,将其手背贴上自己的额首。
秦怜轻声道:“他是这世上最糟糕的父亲……他也是这世上最伟大的父亲……赤糸,他做了再多错事也别怪他,他太苦了……”
“呜……”沈绥哽咽着应道。
“就这样吧,我知道他不爱厚葬,薄葬最符合他的性格。都别讲究了,走了便走了,早该解脱的人,不谈什么视死如生。”她絮絮叨叨反复说着,到底没再说下去。顿了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压抑着哭腔道:“碑铭,就刻四个字‘相濡以沫’。”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嗯……”沈绥泪如雨下。
秦怜忽然回忆起儿时父亲曾教她唱的一首自编的歌谣,不禁用久违的湖州乡音轻声哼唱而出:
“卖鱼郎,卖鱼郎,鱼儿要几钱?撑杆钩长线,兜网缠腰间,鱼篓挂衣背,斗笠遮额面。卖鱼郎,卖鱼郎,鱼儿要几钱?勤汗作甘泉,劳苦换瓦片。凭我卖鱼郎,家中衣食全。凭我……卖鱼郎,家中……衣食全……”
最后,她已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样的人可堪“父亲”二字,这章写到流泪,秦公一路走好。
第二百七十九章
三日后, 六月十二, 灞桥田宅书房内。
沈绥坐在书案后, 正拿着一封刚刚送达的密信仔细看着。客席之上, 李瑾月、徐玠、程昳、张若菡、沈缙、千鹤,司马承祯与陈师兄, 以及长安总部崔钱等几位首领全部列席。徐玠与程昳是昨日刚刚从骊山赶回来的,由于她们并非是朝廷的正式官员, 只是李瑾月的私人幕僚, 李瑾月事发后, 二人反应迅速,立刻遁逃, 等到朝廷想起来要抓人时, 他们已经离开了骊山搜索的范围。之后联系上二人花费了一些时间,故而比沈绥等人要晚到灞桥。
沈绥看完了密信,从信后抬起头来, 说道:
“骊山传来的新消息,瑾月的兵符没有找到, 我们埋衣服的地方被人挖开了, 瑾月的腰包并不在其中, 应当是被人给拿走了。”
李瑾月悬了三日的心总算落了下去,长叹一声道:“事态总是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啊。”
“至于究竟是谁拿走了兵符,线索也有了。”沈绥望了她一眼道,“崔舵主,陈师兄, 你们初八凌晨送琴奴莲婢她们出城时,在通化门见到的自称李林甫家奴的人,以及他身边五个神箭手,这些人并非真正的李林甫的家奴,他们是尹御月安插在李林甫身边的眼线。那一晚,不仅仅是通化门出了这个事,北面的芳林门也出了事,同样是一个自称萧嵩门客的人,拿着宵禁通行令要出城,不过皇帝在临走前已经秘密下令取消目前所有下发的宵禁通行令,所以所有通行令都被废了,任何人夜晚都不得出城。”
“尹御月将他安插在权臣身边的眼线全部调走,是什么意思?而且还如此紧急,连夜就要强行出城。”陈师兄问道。
“他人手不够了,他必须要去追一样东西,所以要从长安调人去追。而且这个东西走的去向也不明晰,他专程分兵两路,一路从东北侧追击,一路从西北侧追击。”
“兵符?”李瑾月问道。
沈绥点头。
“这么说,兵符并非是尹御月拿到手了。”崔钱似乎松了口气。
“但是这个人显然早就盯上我的兵符了,否则他不会这么快就知道我兵符丢了。说不定那日我们逃跑的时候,尹御月的人就悄悄跟在后面,就等待时机要拿走我们的兵符。”李瑾月道。
“尹御月本来的打算是让圣人将你收押后,悄无声息拿走你的兵符,只是你出人意料地爆发了,突围而去,他仓促之下,只能派人去追你。但是,他在骊山上的人手是绝对不够的,尹御月渗透入宫中的时间不长,他能控制的人还不够多,所以没办法对我们来硬的,只能跟在后面伺机而动。但是他没有想到,跟在我们后面的还有另外的一拨人,这拨人抢先拿走了你的兵符。”
“谁的人?有头绪吗?”张若菡问。
“应当是寿王的人。”沈绥道。
“十八!居然是这小子……”李瑾月有些吃惊。
“当日我们寻找的骊山包围圈最薄弱的突破口,带兵的将领就是寿王的人,准确的说,是李林甫的人。当时能够最快出现在那里的人,就只有寿王的人。而且,在我们埋衣服的地方,四周留下了很多新鲜的马蹄印,都是军队制式的马蹄。那个拿走包袱的人,是下了马后,徒步在附近走了走,然后发现了我们埋衣服的地方,从中取走了腰包。而当中的兵符,显然并没有回到圣人手中,这从圣人这两日连续向幽州发了三道诏令就能看出,他要立刻解除兵符的调兵权力。眼下,圣人的调兵诏令和兵符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往幽州,圣人要调动除了李瑾月部署之外的所有军队,解除李瑾月手底下那支部队的兵权。而寿王显然是要赶在诏令抵达幽州之前,要将瑾月的兵符送达幽州,应当是要送给他在幽州的人。尹御月则不能让寿王抢先一步,他必须要把兵符追回来,所以才会如此急切地连夜抽调长安城中他的人,不惜强行出城去追。”
“十八想做什么?他要起兵造反?”李瑾月问。
“现在看来,确实是的,他不知何时就存了造反的心,并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情况下付诸实践。等圣人诏令抵达,他只需夺走圣人的兵符,杀死传令使节,伪造诏书,便可以圣人受奸人掳劫为由起兵勤王,率军南下。若真到了那一步,大兵压境,哪怕圣人也不得不将太子位给他,他若是逼迫圣人退位,他就将登顶大宝。”沈绥道。
李瑾月突然觉得很可笑,当真笑了出来。沈绥也露出了笑容,二人相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默契。
李瑾月笑着摇头道:“呵呵呵……哎呀,一个小小兵符,可将尹御月急死了。我这也算是无心之举,替大家先戏弄一下尹御月。”
“但是,现在还不到咱们高兴的时候,兵符只能调动听话的部队,而不听话的部队,兵符诏令放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去理会。我们不能保证幽州到底有多少支听话的部队,不过瑾月的直属部队显然是最精良的,也是尹御月最想得到的,这支部队,显然是认兵符的,也是最好调动的。”
“那咱们现在该做什么?”徐玠问道。
“瑾月、玉介、阿昳,麻烦你们立刻写信给你们在幽州相熟的将领,说明情况,让他们最好按兵不动,谁的调令都不要听,坚守不出。信写得越多越好,言辞一定要恳切,我会让千羽门立刻火速传往幽州。特别是,要让留守在幽州的尉迟焉注意,她眼下负责管理瑾月的直属部队,她一定要将双眼放亮了,幽州形势太复杂,究竟谁是敌谁是友,根本说不清。”
“明白。”三人点头。
“莲婢、琴奴,还有崔舵主,咱们必须立刻发动千羽门的所有情报部门行动起来,尤其是要获取长安往幽州一路上的所有情报,查明兵符的动向。但是暂时不要动手抢兵符,这个兵符是烫手的山芋,谁拿在手里谁倒霉。”
张若菡与沈缙点头,表示明白。
“千鹤,要委托你带上千羽门的一支精锐小队,和司马天师、陈师兄一起跑一趟了。我们现在最大的敌人恰恰就是道门。道门的情报网绝不可等闲视之,如今道门落入尹御月手中,成了他的耳目,我们就必须要先夺回道门的控制权。”
“多谢伯昭,为师给你添麻烦了。”司马承祯笑道。
“师尊您说得什么话,要说添麻烦,是徒儿给您添麻烦了。徒儿有责任帮助您清理门户。”沈绥连忙道,“另外师尊您千万要小心,尹御月一直留着您的性命,恐怕是看中了您身上的什么,您绝对要留心身边,不可掉以轻心啊。”
“放心,我明白。我想尹御月看中的,怕是我的吐纳法,对于他来说,这套我自创的吐纳法,是配合他延寿的绝学,他肯定是想要逼问我这套吐纳法。”司马承祯道。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最后她将视线投向众人,大声道:
“要注意的是,我们的敌人,有可能是长相与西域人没有太大分别的拂菻人,也有可能是东瀛残留在境内的势力,更有可能是道门的道士,之前清缴邪教残余势力的行动中,或许还有疏漏,丐帮及三教九流的人,也有可能是尹御月的人。在接下来的行动中,这些人是大家绝对要留意的对象。不论如何,情况紧急,到了我们全力以赴的时候了。大家打起精神备战!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了,争取从信息战的层面上就将敌人打垮!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