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156)
沈绥眸光忽的变得深邃,说了一句杨弼未能听懂的话:
“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我非是应许之人,也不该留于此地。”
杨弼蹙眉,沉吟片刻后道:“那么,弼该做些什么好呢?”
沈绥笑了,答了五字:“无为,且待之。”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的太子李鸿(李瑛),死于开元二十五年,文中眼下是开元十七年,提前了八年的时间。历史上的太子,也是被武惠妃构陷谋反而死的。他与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先是一起被废黜,贬为庶人,后被赐死。据史书记载,武惠妃是先联系了太子和鄂王、光王,让他们立刻带兵入宫,说宫中有盗贼。结果等这三傻披盔戴甲入宫后,武惠妃又说这三人谋反,于是玄宗就大怒,废黜赐死了三个儿子。私以为这实在太愚蠢了,因此我将这出历史复杂化,且将时间提前了八年。本文越写到后面,越会偏离历史轨迹,现在已经初见端倪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李瑾月骑在马上, 望着眼前的滚滚黄涛, 沉默不语。涛声喧嚣腾沸, 身后大批的拱月军将士却鸦雀无声。她静静地注视着宽阔的河面上, 波涛打着旋,卷着泥沙流走, 心间之感难以言喻。身上的盔甲在闷热的天气里,仿若蒸笼, 人处在其间, 已然是周身汗湿, 难受极了。头顶阴云密布,身后的暴雨且将追上她们了。行军五日, 大部队行走缓慢, 倒不是走不动,而是李瑾月在等消息。而就在方才,她接到了洛阳快马传来的急报。
这是一个噩耗, 一个她等待已久的噩耗,她的二弟, 昨夜在东宫中自尽了。
太子是她的兄弟姐妹之中, 唯一走得比较亲近的。若说他有城府, 确也有,但因心肠太软,使得他总是显得懦弱。他才能平庸,多半得依靠身边的谋士出谋划策,容易被左右。自尊心又太高, 总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以致沉不住气。走到这一步,虽不能说是咎由自取,却也算是成王败寇,难有怨言了。
只是犹记刚下嵩山之时,沈绥曾对她轻声提了一句话:
“太子时日无多,且待。”
沈绥未对这句话做过多的解释,李瑾月也并未细问。她们只是心照不宣般,任由事态继续发展了下去。她以为她见惯了尔虞我诈,自己的手中也早已沾满了鲜血,会满不在乎地等待沈绥的预言成真。然而她错了,这几日心内的彷徨,以及方才听闻噩耗之后,心口沉甸甸的感受,是做不了假的。
她对她的二弟见死不救,已成事实,这条人命,她也有了份。这是她走上那至高宝座的重要一步,这一步上,填进了数十条性命。不知此后的漫长道路中,还有多少人会被她踩在脚下,亦或是她自己被别人无情踩落。
她没有后悔,因为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要得到那个宝座,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赤糸、琴奴。皇位之争,哪有不死人的。她冷硬着心肠,只允许自己眼下这一刻,缅怀一下她那可怜的兄弟。
渡头口,大批的渡船已经开来了,李瑾月下了马,牵马上船。这里是温县码头,眼前横亘的滚滚黄河是他们前往河朔需要渡过的第一个天堑关隘。
站在渡船之上,她从腰间取下牛皮水囊,拔开塞子,往黄河之中倾倒出浊白的酒液。口中喃喃念一句:
“二郎,一路走好。”
一千人的队伍,依靠渡船拉运,也花费了整整一日才全部过河。及至最后一批士兵抵达北岸,李瑾月已经提前前往今日的落脚点了。温县的驿站外,拱月军驻扎了下来,开始生火造饭。李瑾月在驿站房中脱了盔甲,沐浴更衣,换了一身轻便的剑袖胡服,散发束独辫,负着双手走出了驿站,入了一旁的拱月军军营。彼时,营口正在放饭,今日的晚食是馕饼与羊汤,还有一份拌野芹。李瑾月取了一份吃食,端在手里,信步走到了营火边,坐下便甩开腮帮吃了起来。
身边还散着三三两两的拱月军女兵,见到李瑾月来了,她们也没有吃惊惶恐,只是起身向李瑾月行一下军礼,便坐下来继续用食,个别活泼的还笑着与李瑾月打招呼:
“公主,您可千万别吃那野芹,塞牙!”
李瑾月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道:
“我牙好,不怕!我就爱吃这个。”
话音刚落,刚刚巡逻了一圈营地的程昳回来了,手里也端着今日的晚食,坐在了李瑾月身边。
李瑾月问了她几句营地的情况,确认一切正常,她才问道:
“杨玉环呢?”
“在我帐篷里,我喊她吃晚食,她说不舒服,我便让人送了一份去。”程昳回道。
“怎么就不舒服了?”李瑾月蹙眉。
“颠簸了这么些日子,这天又闷热,舟车劳顿,也难免她会不舒服,将士们谁身上舒服呢?只是她不习惯过苦日子罢了。”程昳道,随即她嗫嚅片刻,斟酌道:
“公主,您让她做我的亲兵,这却是为何?我是真的不需要亲兵,况且她还是您的……”说到这里,程昳有些语塞。
“我的什么?”李瑾月挑眉道。
“您的客人。”程昳总算寻找到一个尚算恰当的词来形容李瑾月与杨玉环的关系。
李瑾月叹口气,程昳向来是一名优秀的军人。一名优秀军人表现出来的最重要的素质,就是遵从命令。凡是李瑾月下的命令,程昳基本上是不会询问为什么的,只是奉命执行。今次,却因为一个杨玉环,把她逼成了这样,也是真的难为她了。
“我不想让人觉得我对这位杨小娘子有什么特殊之处。拱月军向来是凭本事说话,按道理,她入我拱月军,本该从最基础的列兵做起,每日与列兵们同食同睡,一起背着行囊长途跋涉。我让她做你的亲兵,能骑马或坐辎重车而行,能住在你的都尉军帐之中,已经是对她极大的特殊待遇了。她若还想得寸进尺,一定要黏在我的身边,我还如何带兵打仗?要让底下的人如何看我?”李瑾月冷冷道。
“杨小娘子是真的没有得寸进尺,什么要到您身边来,她没有与我提过半个字。虽然身体不舒服,但她一直都咬牙忍着的。”程昳忙解释道。她有些吃惊于李瑾月对待杨玉环态度的转变,最初,李瑾月对待杨玉环很和气,就像对待一位小妹妹一样,多加照拂,也时常寻她一起玩耍,两人相处得挺自然。可是最近一些时日,李瑾月似乎开始疏远起这位杨小娘子,却不知为何?就连告知杨小娘子要带她前往河朔,都是程昳代替李瑾月去转达的,李瑾月甚至连面都未露一下。
倒是杨小娘子,答应得很干脆。程昳当时看着那张美丽面容上绽放出的兴奋的笑颜,只觉得好像去哪里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的关系,只要李瑾月能带上她,她就很开心了。
程昳压低声音,在李瑾月耳畔悄声道:
“瑾月,咱们姐妹几个一起度过最艰难的岁月,我程昳发过誓,你一日不能安宁生活下来,我一日追随你在外征战,不会有任何怨言。我现在问你,这杨玉环究竟是怎么了,你为何要这般对她?难道是沈先生那里……”
李瑾月看她一眼,知晓她是误会了,摇摇头道:
“你想到哪里去了,伯昭怎么会逼我?她也逼不了我。只是我与杨玉环接触的这些时日下来,我渐渐发现她心思很不单纯。一个十岁的女孩,心思却如此复杂,不免让我有些厌恶。我不是很想与她多来往。”
“心思复杂?此话怎讲?”
李瑾月面沉似水,吃下碗中最后的食物,才慢悠悠道:
“一个十岁的女孩,竟想着要勾引我,你说这正常吗?”
程昳一口馕饼噎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差点没把她噎死。好不容易就着一口羊汤吞下去,她觉得她半条命都没了,脑子里嗡嗡作响,怀疑自己听错了。
李瑾月瞪她一眼,压低声音解释道:
“最初我还没反应过来,后来仔细想想,越想越不对劲,我与她接触那几回,她都在挖空心思地想要吸引我的注意力,靠近我。”说着便将自己与杨玉环接触的那几次经历详细与程昳描述了一番,初见时如何假装被撞倒,摔碎香饼,与自己搭话;再见时如何穿着暴露在屋内跳舞,引得自己窥视,如此这般说下来,程昳面色也古怪起来。
“会不会是,您多虑了……”程昳道。
“不会是多虑,顶多是程度的问题,但她确实存在勾引我的心思,我不是木头人,也懂感情,能看出来。她尤善利用她美丽的姿容和一身天然奇异的香味,每每与她接触,她都在尽力地展示她的这两项优点,虽然极力做得自然,但毕竟年龄小,意图还是很明显。”李瑾月道。
程昳只觉得身上起鸡皮,蹙眉问道:
“小小年纪,这都是谁教她的?”
“还能是谁?上梁不正下梁歪,她那个叔父很有问题。”李瑾月没好气道,“我现在要好好教一教她,如何做一个正派的人。把她丢到你那里,你也别心软,该怎么训怎么练,照办。这小丫头身子骨还算不错,舞跳得好,韧性是够了,但是骨头不够硬,好好练练她,让她吃点苦,知道点好歹。过段时间,我再去看看成果。”李瑾月道。
程昳点了点头,一句话在喉头转了两圈,还是咽了下去。
公主,沈先生是要您将杨小娘子献给圣人,您把她练成了皮糙肉厚的女军人,这还如何送得出手啊?难道美人的用途不是千娇百媚以吸引君王吗?若是成了她们这样宁立赴死、绝不卧媚的刚硬之人,美人就再也不是美人了。
摇了摇头,她只觉得公主的心思愈发难懂了。
接下来两日,公主忽然下令急行军,拱月军加速向东北进发,所经之处带起滚滚黄沙。女兵们排着整齐的队列,手扶军刀,背挎行囊,长跑前行。前面人脚下翻腾起的黄沙不自觉地喂进嘴里,很快每个人都成了灰蒙蒙的土人。
杨玉环被程昳赶下了辎重车,不允许她再继续搭车而行。她不仅要随着大部队跑步前行,还负责在辎重车陷坑时推车。一日奔袭下来,整个人都散了架,也没有人来安慰她半句话。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她那娇嫩的双足,已然起了无数个燎泡,好不容易将靴袜褪下,她都不忍直视自己的双足。
程昳还是心软,为她准备了缝衣针和高浓度的酒水。杨玉环自己咬着牙,将缝衣针在火上烤一烤,忍着疼痛将燎泡挑开,再用酒水清洗。整个过程疼得她出了好几身汗,她却好似被激发了倔强和怒气,一声也没吭。只是那在美眸中打转的泪水,还是看得程昳心疼不已,暗暗腹诽公主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第二日,继续急行军,杨玉环面庞煞白,迈着灌了铅水般的双腿,忍着足下的剧痛向前奔袭。最后几乎掉到了队伍的最末,依旧咬牙跟着。可是她毕竟不能一下就适应这种强度的急行军,在从未接受过军事训练的情况下,这般高强度地参与行军,她定然无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