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103)
张若菡独自一人坐于屋内,灯火如豆,她支臂撑首,缓缓翻着书页。看到一句“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注1】,思绪却忽的发散而开。不久,她那如画的眉目却缓缓松垂而下,竟有种迷离之意上涌了。倒不是犯困,就是止不住陷入于一种强烈的幻想之中,幻想着她与赤糸大婚时的场面,她们身着喜服,于青庐下却扇合髻,共食同盘,连饮合卺【注2】,那场景,该有多迷幻,竟是她此前十数年来从未敢想的。
直到“啪”地一声,她闺房西面牖窗传来了清脆的响动,她才惊得回神。
“谁?”她蹙眉问。
“莲婢,是我。”窗外有人压低嗓音唤道。
是赤糸的声音!
张若菡忙站起了身,疾步向西窗而去,拨开扣栓,拉开牖窗。便看到清月之下,沈绥依旧身着分别时的那身青袍,静静立于窗畔,一当面,她便冲自己笑,笑得眉眼弯弯,疏朗俊达,甚为可爱。
于是张若菡方才还有些阴郁的心境,倏然间洞霍而开,如那胧月出云,清光漫洒,柔波流溢。
“你怎的……这时过来?快进来罢。”张若菡轻声道,声线微颤,暴露了此刻她心绪的波澜。唇角抑制不住的喜悦弧度,却又使她看起来愈发的柔和沉静了。
“不了,我靴子脏,不要污了你房里的筵席。我就几句话说与你听,很快便走。”
“那你等等,我去给你倒盏茶,你先喝下。瞧你,唇上都起皮了,可得多渴。”张若菡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唇,沈绥握住她的手,顺势轻吻而下。
张若菡挣开她的手,抿唇回身,尽力抑制住自己面上的甜蜜笑意,快走几步来到案旁,执壶沏茶,却又瞧见那炭炉上温着的银耳红枣羹。便取了托盘,将茶盏与羹汤一并盛上。当下取得急了,一时未注意烫手,竟是差点将羹汤泼洒出去。她“嘶”了一声,被烫到的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暗道自己竟也会这般毛躁。自我嘲讽了一下,便端起了托盘,返身回西窗。
“你先把茶喝了,一会儿将这银耳红枣羹也吃了。”她将托盘放在窗台上,先端起茶盏递给沈绥。然后自己用调羹搅拌羹汤,俯身吹凉。
却冷不防,她那被烫到的左手被那人捉住了。沈绥将喝干的茶盏放下,双手捧着张若菡的手,将自己拴在腰间的玉珩放在她烫红的皮肤上,那玉珩凉凉的,很舒适,缓解了张若菡手上的隐隐刺痛。
沈绥柔声叹息:
“一时不见,若隔三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唉……莲婢,我何时才能将你迎进门啊。”
张若菡顿了顿,略有忧绪道:
“怎么了?谈得不顺?”
沈绥抬眸看向她清淡的眉眼,看到了那眸中的洞悉。她笑了,复又垂眸,道:
“什么也瞒不住你,是啊,我去找她了,但是谈得不顺。”
张若菡的面庞沉凝了下来,道:
“她是不是对我们俩的婚事很反对?”
沈绥微微摇头,道:
“比那更糟糕,她……在自欺欺人。她似乎认为,我提出与你的婚事,其实是在试探她是否有容人雅量。她不认为这是真事,因为她坚信你不会喜欢上除了赤糸之外的任何人。”
“哈,她倒是信对了。”张若菡谑笑道。
沈绥抿唇看她,然后笑着挑了下眉。张若菡红了脸,捏了她手一下,示意她谈正事。
沈绥敛了旖旎的心思,蹙眉道:“所以,显然她现在对我很排斥。你是她的逆鳞,而我作为一个想要辅佐她的谋士,却在上门第一次,就触及了她的逆鳞。她不会容我,即便勉强容我,也会猜忌不断。”
她顿了顿,继续道:
“而当我两日后正式去入宫提亲,这个消息被她知晓后,后果,恐怕会很严重。”
“那么,你入宫当日,我去寻她。”张若菡道。
“莲婢?”沈绥吃惊地看着她。这件事,她本想自己全盘来处理,不打算让莲婢出面。虽然莲婢曾跟她提过要出面与李瑾月谈,但沈绥心中其实不甚在意。在沈绥的预想之中,这件事,必须要自己与李瑾月正面爆发冲突,才能够解决。却没想到,今日张若菡再提此事,态度却是如此坚决。
“我不会让她去阻挠你入宫,无论如何,你要将圣人的赐婚求下来,这是目前我们最需要握在手中的底牌。否则,接下来的事就进行不下去。”张若菡冷静道。
沈绥一时沉默,她喉头嗫嚅了一下,才道:
“莲婢,你对她真狠。”
沈绥感受到张若菡身躯微僵,顿时察觉自己失言,忙道:
“抱歉,莲婢,我不是非难你,是我说错话了。”
张若菡清眉颦蹙,伸出手来附上沈绥的面颊,道:
“赤糸,我何尝不心痛,但我别无选择。我七岁时就是她的伴读,一整个童年都陪在她身畔,我太了解她了。可是,我其实又不了解她。自从……你家中出事,她就变了。那年她十三岁,一整年都未曾与我见过面。翻过年头来,她便封了公主,随军出征了。此后她在外,行军打仗,成婚嫁人,整整十一年,我未曾与她见过面,书信寥寥,言不由衷。我不知道她在此过程中经历了哪些事,心态上有何变化。五年前,她终于回来了,原因却是因为她丈夫萧八郎战死,母亲也忧郁而死。她痛失两位亲人,我实在不忍,便去看她。可她……看我的眼神却很不对劲。”
沈绥点头,握住她附在自己面颊上的手,轻轻摩挲着。
张若菡低头道:“我懂你的心情,你与她之间,其实还维持着当年孩童时那般真挚的赤子之情,你觉得我对她太狠,太过绝情,是情理之中。但我与她之间,早就变了,早已回不到过去了。她已不是我的卯卯郡主,我亦不是她的伴读莲婢,从她对我生情的那一刻起,我们便已形同陌路。她与我之间,不该有那样的情感,那是灭天绝地之情,成全不了任何人,只会毁了所有。为了她好,也为了我们所有人好,她必须斩情。”
她的声线是那样的痛苦,说到最后,沈绥清晰地看到有一滴泪水滴在了那碗银耳红枣羹之中。沈绥的心绞痛难忍,以至喘不上气来。
“嗯,我懂,我都懂。对不起,莲婢,对不起。”沈绥隔着窗,吻去她滑落面颊的泪。
“不要说对不起,你总说对不起。”张若菡的声音有气无力,手上却攥紧了沈绥的衣襟。
“好,我不说。”沈绥与她拉开一点距离,抚摸着她清瘦的面颊,指尖滑过她泛红的眼眶。
“我们一起面对好吗?你不要总想着自己一人扛。”张若菡看着她漆黑的瞳眸,说道。
“好。”沈绥点头。
“这本就是我们三人的事,少了谁都不行。当年我们发过的誓言,我可不希望那只是一句童言,我是真的希望可以实现。”张若菡轻声而坚定地说道。
沈绥抿唇,道:“会实现的。”她端起那碗银耳红枣羹,自己沿着碗边喝了一口,然后捉起调羹,喂张若菡喝。
张若菡初时不肯开口,沈绥便道:“张嘴,不然我可嘴对嘴喂你。我一会儿就要走了,这几天都不得来,你就依我一回。”
“你这人……”张若菡薄怒地瞪她一眼,却又乖乖张口,喝下那一勺。
两人便这样,你一勺我一口,将这碗银耳红枣羹分食而尽。
沈绥用袖口拭了拭嘴角,随即趁着张若菡不注意,飞快地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道一句:
“我走了。”
然后迅速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了夜幕中。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晚了点,但还是发上来了,稍后捉虫。
【注1】出自《道德经》第三十二章 ,这里莲婢是联想到了情人彼此结合。
【注2】合卺jǐn酒,新房交杯酒,又称合卺。古语有“合卺而醑”,卺的意思本来是一个瓠分成两个瓢:“以一瓠分为二瓢谓之卺,婿之与妇各执一片以醑。男方喝完之后,要把杯子倒过来,取阴阳和顺之意。不然这辈子就要被老婆欺负了。
却扇,古时,新妇多用扇遮脸,需待交拜后去之。称为“却扇”。
合髻,也称作“结发”,象征夫妻和睦,永结同心。
第九十一章
归洛阳此日, 注定是多事的一日。
当张说、李白与张若菡的车马在沈绥的护送下抵达张府门口, 一众人等话别后, 主人家们都入了正门, 千鹤将马车交与马僮牵走。她理了理腰间跑偏了的武/士刀,离了正门, 准备绕道去偏门入府。她身份特殊,乃张若菡于寺院之中收下的奴仆, 明面上女扮男装, 是个低等的马夫, 不比张若菡的贴身侍婢无涯,是走不得正门的。
她顺着张府的外墙, 绕到拐角, 转弯后向北。她的方向感和空间感很好,即便第一次来到洛阳张府,她也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可是她刚行至偏门附近, 后背却忽的被人拍了一下。
千鹤惊了一跳,她竟是未能听见来人的动静。当下手就按在了刀柄之上, 警惕问道:
“何人?”
但是下一刻, 她的右臂肘部就被人抵住了, 显然那人很熟悉她居合术的路数,她肘部被制住,顿时失去了拔刀的机会。
千鹤额头上的汗瞬间溢了出来。
“小千,别动手,是我。”她的身侧后, 响起了一个低沉又熟悉的男声,那人说的分明是东瀛语,口音还是她家乡平城京一代的正宗京腔。
千鹤大吃一惊,猛而转头,压低声音道:
“亚父?!您……您怎会在此?”
“此地不宜多话,你且与我来。”那男人低声说道,右手捏住了千鹤的肩膀,铁钳一般捏得她生疼。
千鹤呆了片刻,惊得麻木的脑子,这才转动起来,忙道:“亚父稍待,我让府里人传个话,便与你去。”
说着,她急忙进了偏门,随意抓了一个仆从道:
“麻烦你,转告三娘子院里的无涯姑娘,就说千鹤探望洛阳友人,今夜不归。”
说罢,也不理那仆从惊愕的神情,转身匆匆忙忙走了出去。刚出门,就被那男人抓住手臂,携着迅速往西北方向的街道拐去。
两人一路无话,但千鹤向来云淡风轻的面容之上,却多了少见的凝重与紧张。她身旁的那个男人,身着大唐男子最普通的装束,面容也十分寻常,蓄着三绺羊须,身高中等,只比千鹤高出小半个头,肩膀略窄。瞧着不像是武人,倒像是个穷酸的书生。只有那一双眼,狭长精湛,隐有厉芒。
男人携着千鹤出了张府所在的归义坊,转而入了北市。他们进了位于北市西南隅的一家胡人开的客栈。然后他带着千鹤上了二楼,入了一间住房。不消说,这便是男人在洛阳的落脚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