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123)
沈绥忙迎上前去,恭敬一礼道:
“下官见过大翁,大翁太客气了。”
高力士辈分高,功勋卓著,又是圣人极其宠信的内宦,权势滔天,皇子公主们都尊他一声“阿翁”,朝廷官员中则普遍唤他“大翁”,一般不以“中官”或“内侍”相称,不然则显得轻蔑。
“沈司直,圣人急召您入宫,咱家也不能多说什么,且与咱家走罢。”高力士对沈绥显得很客气,虽然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但沈绥却觉得他似乎对待自己有几分的不同。高力士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圣人对自己的态度,这让沈绥不由得上了心。
沈绥应了一声,央高力士稍待,她自己回身入屋,叮嘱张若菡、沈绥和蓝鸲就在张府等她回来,不必担心。这才随了高力士出了张府,在张若菡等人一路的目送下,向着阴沉沉的皇城而去。
高力士在半路上笑而调侃沈绥:
“沈司直新娶长安第一美人,青年夫妻,郎才女貌,恩爱非常,真是羡煞旁人啊。”
沈绥面上一红,回道:
“内子才高貌美,是在下高攀了。”
高力士闻言哈哈大笑,道:
“沈司直是个趣人,咱家拿这个话夸过许许多多的男子,却没见过你这般回答的。”
沈绥见高力士神态放松,心中思忖事态应当还不算太糟糕。不过高力士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哪怕泰山崩于前,依旧泰然自若,相信这等功夫他是有的。事情的严重程度依旧很难判断。
高力士与沈绥并辔而骑,两人身后还有大批的禁军将士跟随。马蹄疾驰,很快便能见到皇城东城门——宣仁门,有高力士在,一路畅通无阻。他们入城门,沿着城墙向南,经南面承福门入正宫皇城,一路向西而行。据高力士说,圣人现在人就在西苑万象阁南、人工海东岸飞云榭等候,几位黎明时分被召入宫中的重臣也都在现场勘查,现在就等候沈绥也过去。
高力士语气中不无对沈绥的欣赏,此等非常时期,能被圣人想起来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人。圣人尤其倚重沈绥,觉得有她在,定然能查明此事。高力士对此虽未明言,但已然表现得很明显。
沈绥心中却阴霾更胜,她隐约觉得,这件事若真的查清楚了,可能会招致更棘手的麻烦。
一路自东至西穿越皇城,沈绥目光所及,尽是肃穆与紧张,巡逻士兵的队伍来往穿梭,严密如织,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城楼之上还有不断眺望的士兵,四处布满了眼线耳目。沈绥低声询问高力士:
“敢问大翁,这等严密的看守,可是从圣杯展览开始时就如此的?”
高力士回答:“当不及眼下……”话说一半,高力士忽的反应过来,眼中精光一闪,笑道:
“沈司直消息好灵通!”
他从未与沈绥提及圣杯失窃一事,可方才沈绥的询问,却俨然表明她当知晓圣杯失窃了。
沈绥却不急不慌,镇定回答道:
“内子二叔今晨被急招入宫,他官至鸿胪卿,此等非常时期,忽被急招入宫,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圣杯。绥虽有所推测,却也并非是确信,有此一问,只是为了确认心中猜测罢了。”
“沈司直料事如神,咱家佩服。”高力士笑呵呵赞道。沈绥垂首微笑,心中却不敢确定,高力士是不是对她起疑了。
当下不再多话,路过端门后,他们策马入了夹道。往日里这夹道中不允许驰马驾车,除非是圣驾。现如今非常时期,高力士便是通行令牌,无人阻拦。
沿着夹道,穿过城墙向西,经宣辉门入西苑,向西北行两刻不到的时间,沈绥便能瞧见远处烟雾蔼蔼,水汽弥漫,一片烟波浩渺的景象。迷蒙中,一座气象恢弘的高楼就矗立在水畔,水雾中,人头密密麻麻若隐若现,正是大批的禁军。
一里远处,高力士下马步行,沈绥跟随。他人高马大,步子迈得宣阔,沈绥亦步亦趋地跟着,脚下亦是如驾腾云,眨眼间,二人便来到飞云榭外。沈绥候在外,高力士入内禀报,不多时,便听高力士传唤,沈绥理了理衣装,跨步而入。
一进来,沈绥就吓了一跳,只见水榭厅堂宽阔的地面上,停着两排尸首,拢共十人,大约就是那淹死于人工海的什队。皇帝就负手站在水榭轩畔,望着外面的烟雾水色。他的身旁,还立着一列紫纱赤袍的重臣,张九章就在其中,正垂目低眉,不与沈绥相看。此外,晋国公主李瑾月也在场,只是此刻,她正跪在那些尸首身旁,面无表情,也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沈绥小心绕过那些尸首,来到皇帝不远处,在李瑾月的身后侧立定,撩开袍摆跪下,拜道:
“微臣沈绥,拜见陛下,陛下万安。”说完俯下身去,看也不看李瑾月一眼。
皇帝回过身来,一时之间没说话,仿佛是在打量沈绥。过了片刻,他才走上前来,亲自将沈绥扶起,笑道:
“沈爱卿,朕可将你盼来了。你且来看看吧,宫中出大案,这帮酒囊饭袋一个个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只能仰仗你了。”
沈绥心中咯噔一下,心道不好。当下便听皇帝道:
“圣杯失窃了,消息捂不住,流了出去。方才拂菻使者已传来话,此事需要我们给一个明确的交待,他们不日便要启程归国,我们时间不多,只有五日,爱卿,五日,朕信你当破此案!”
说罢,皇帝一掌重重拍在了沈绥的肩上。
作者有话要说: 沈绥:“WTF!”
第一百零八章
“微臣……领命。”沈绥眉梢微颤, 但依旧镇定地接下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圣命。
“好!沈司直有什么需要, 尽管与朕说, 朕定全部满足。”皇帝龙颜大悦, 右手又一次拍了拍沈绥的左肩,沈绥暗自咬牙, 心道:圣人你再拍下去,臣左肩就要废了。
皇帝随即转过身来, 对李瑾月道:
“晋国, 你起来罢, 此事你责任最大。现在,有沈司直愿为你分忧, 你便与他一道彻查此案, 将功赎罪。”
“儿遵命。”李瑾月拜下,随即依言起身。
“朕还有国事在身,便先回宫了, 晚些时候,晋国来朕这汇报一下初查的结果。哦, 几位卿家, 也随朕回去罢, 朕还有要事相商。高力士,起驾。”
“喏。”高力士忙上前为圣人领路,圣人大跨步走出了水榭,一众重臣,皆紧紧跟随。
沈绥仔细看了看, 为首的是三位宰相——中书令右相萧嵩、左相太子少傅源乾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裴光庭。源乾曜不久前刚刚被罢相,只留左相头衔,他的实权由裴光庭接揽。现如今裴光庭大权在握,还身兼御史大夫之职,是可与萧嵩分庭抗礼之人。
三位宰相之后,便是三位司法重臣——刑部尚书崔衍、大理寺卿秦臻、御史中丞李林甫。
秦臻在路过沈绥身旁时,顿了顿脚步,但并未有过多的动作,很快便离去。
待三位司法重臣之后,便是司仪重臣——鸿胪寺卿张九章、礼部侍郎韩休。
此后,还有两位官员,品级较低,但看官服,当是少府监的官员。这些官员本身就是负责勘定圣杯的匠官,因而圣杯失窃,他们多少也被牵扯进来。
最后,有两位披盔戴甲的将领,沈绥认出来了,一位是左飞骑军统领王忠嗣,另一位是右金吾卫大将军杨朔。杨朔是老将军了,昔年跟随皇帝南来北往,立下赫赫功劳,老来就任金吾卫大将军,戍守皇城。这次圣杯失窃,他亦责无旁贷。
王忠嗣是个青年人,勇猛刚毅、寡言少语,二十岁出头,比沈绥还要小上几岁。他品阶尚不算高,但因是皇帝收的义子,又与忠王李浚【注】交好,在军中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他的父亲是丰安军使王海滨,于武阶之战中牺牲,皇帝疼惜,将他收做义子。此次他之所以在场,是因为死去的那一个什队,是他麾下的兵士。这位年轻人此时的表情显得有些悲愤,一双豹眼圆睁,看着沈绥,然后拱手一礼,拜道:
“请沈司直查明真相,以告我弟兄们在天之灵。”
沈绥郑重点头。
“忠嗣,你留下罢,当时的情况你多少比较清楚,且协助沈司直查案。”杨朔吩咐道。
王忠嗣点头。
于是当大队人马离去,水榭中只余沈绥、李瑾月与王忠嗣三人。
“事不宜迟,这就开始吧。”沈绥说完,便来到最近的一处尸首身旁,蹲下身来,双手结印、轻念一句往生咒,然后揭开了覆盖住尸首的白单。
白单下,露出了一张苍白扭曲的面庞,死状凄惨可怖,仿佛临死前见到了极大的恐怖景象。沈绥蹙眉凝视,李瑾月抿起双唇,王忠嗣眼圈发红。
“可有仵作来验过尸首?”沈绥询问李瑾月。
“尚不曾,此事尚在保密中。”李瑾月简单回答。
“尸首捞上来后,就一直停放在这里吗?”沈绥又问。
李瑾月点头。
沈绥从袖中取出束绳,穿过双肋,将自己的袍袖扎拢起来,结于颈后。随即取出腰间皮囊中装着的皮手套,戴上,准备动手验尸。
王忠嗣瞪大双眼,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官员亲自验尸的,着实吃了一惊。而李瑾月蹲在沈绥身旁,一副随时准备打下手帮忙的状态,更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公主稍等,这个给你。”沈绥取出一副备用的丝绢手套,递给李瑾月。李瑾月身上穿着剑袖胡服,外着轻甲,行动起来很是利落,不似沈绥宽袍大袖。因而她若想帮忙验尸,只需戴上一副手套便可。
沈绥双手附上那尸首的头颅,首先观察表面,她一手捏着下巴,一首扣住头盖骨,缓缓转动。接着,检查口鼻,她仔细观察了尸首的鼻腔、口腔,发现其内有微量的泥沙。紧接着她解开死者胸甲,伸手进入他的缝在衣服里的胸袋,从其中摸出几块碎石。简单观察了一下,便放在一旁。她叩击死者胸腹部,静听回声,又按了按死者的肋骨下的腹腔,手感偏软。最后,沈绥才翻开死者眼皮,仔细瞧了瞧。最后为死者合眼,合掌静默。
接着她看向李瑾月与王忠嗣来,道:
“死者是溺水而亡,死前未做过多的挣扎,溺水后几乎没有动弹。他的溺亡很蹊跷,应当在死前受到了极度的惊吓,以致当时他的心肺就处在骤然绷紧的状态,濒临死亡。溺水,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肺部、胃里,并未有多少积水,与一般溺水者不同。”
一边说着,她一边在李瑾月的帮助下,将死者全身的束甲、佩刀卸了下来,将他身上所有携带的石块石子摸出来,堆在一旁,然后拉过一旁的白单,将这些石子拢起来,提在手中掂量了两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