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292)
李瑾月干脆在他身前坐下,听他继续说。杨慎衿见她面上神色幽邃,实难猜测,心中不定。但他知道自己此行必须达成的目的,于是将心一横,咬牙说道:
“在下今日前来,就是要向公主阁下献上两份大礼,以表在下一片赤诚之心。其一,武惠妃,乃在下安排宫中人暗中杀害,是为助公主除去宫中奸佞,报当年的杀母之仇。其二,在下有一个重要情报要告知于公主。”
“惠妃是你害死的,这一点我早就有所猜测。你做得倒很聪明,很难找到证据。”李瑾月的口气不咸不淡,也没听出对杨慎衿帮助她复仇有多么的感激,“至于重要的情报,你倒是说来听听。”
杨慎衿见她对自己杀害惠妃的秘密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心下略有些动摇,可他明白,游说如同不见硝烟的战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绝不可能半途放弃。于是他立刻说道:
“在下已查明李林甫这个墙头草当初陷害公主阁下的原因。”
提起这事儿,李瑾月想起,当初她被诬陷杀害惠妃时,黄门侍郎李林甫也趁机踩了她一脚,说是他手下有个文书吏,半夜前往中书省送文书时,见到了入宫时的自己。可是后来大理寺派人前去门下省查问,李林甫所在的门下省也没把那文书吏交出来,竟说自己不记得那文书吏到底是谁了。最后查了半晌无果,高力士在当中和稀泥,判断也许这就是个误会,或许是谁看错了,于是也就不了了之了。圣人似乎对这件事毫不关心,也没有过问。
但李瑾月却不这么想,李林甫若是没有把握,怎么可能轻易相信一个文书吏的说辞,胡乱指控当朝公主犯下杀人罪?当时他必然做了部署,是打算要陷害李瑾月,将案子做成死的,无法翻案。但是后来却不曾想半路杀出个杨玉环,竟是让圣人暂时打了退堂鼓,他不得已转移了风向,后来也就以看错了这等拙劣的借口,打算蒙混过关。
“李林甫与刚刚病逝的侍中裴光庭的妻子有染,而裴光庭的妻子乃武三思的女儿。高力士同样出身于武三思的府上。李林甫与高力士已然私下结成盟友。李林甫也曾向武惠妃干谒,表示愿全力保护寿王,他乃是寿王一派的人。而李林甫能够担任黄门侍郎,也全都是武惠妃与高力士在背后谋划的结果。眼下武惠妃死去,寿王一党元气大伤,李林甫自然也受到牵连,他自是气不过,想要趁着侦查惠妃被害一案,尽量往您身上泼脏水,折去您的这支力量,也就等于断去了忠王阁下的兵源。后来风向一转,他自知不可能把您拉下水,于是在高力士的帮助下,找了个借口蒙混过去。”
李林甫是寿王的人,这一点李瑾月早就猜测。只是没想到,往李瑾月身上泼脏水的真的就是他。只是这里面还有几点不清楚,于是李瑾月问道:
“内侍王石和松鹤,是你的人?”
“是。”
“那个守门的裨将骆怀东不是你的人?”
“不是,他是李林甫的人。”
“但,却是松鹤向他吹了枕边风,他才会诬陷于我。”
“松鹤并未向他吹枕边风,是他一直纠缠松鹤。而要他诬陷你的人,是李林甫,骆怀东却把脏水泼到了松鹤的身上。公主,您仔细想想,我又怎么会害您,您是忠王阁下最大的助力,成就宏图霸业绝对少不了您的力量。害了您,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松鹤陷害您,这从根本上就不成立。”杨慎衿解释道。
李瑾月沉默良久,心下明了,看来,武惠妃案所有的谜团,都已解开了。
半晌,她道:“你可知眼下明珪已经将惠妃案调查的情况报给了圣人,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是你做的,但是你的嫌疑很大。圣人暂时没有动你,是看在你管理国库有功的份上。但是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被找到由头,自此一命呜呼。”
“在下明白,所以留给在下的时间不多,或许在下很快就会失去性命,但哪怕如此,在下也要在有限的生命中,为忠王阁下做些贡献。”杨慎衿倒是很平静地说道。
李瑾月心下冷笑一声,暗道:呵,你倒是个忠君之辈,只是这做事的手段,着实不怎么光明,也不算高明。
“看来,我这三弟近来怕是真的着急了,是怕我这个当姐姐的会误会他啊。”李瑾月忽而笑道,“也罢,既然如此,我便去看看他,就明日吧。杨太府其实也大可不必太过担忧,到时候某自会为你多多美言,相信以三弟的智慧,定会明晰你的一片苦心。”
杨慎衿大喜,当即拜下:“多谢公主阁下相助!”
……
沈绥自道政坊回到家中时,已是入暮时分。坊外道路上几乎不见人影,坊内行人亦是匆匆归家。她乘坐的马车悄然驶入了家中乌头门内,却见张若菡、颦娘等人已然候在门口了。
沈绥缓缓下车,脚步若灌铅了一般,根本走不动路。见到莲婢焦急而来的神色,她就觉得如鲠在喉,芒刺在背。她到底该不该告诉家中人这所有的一切?这一路行来,她仍然未曾考虑好。直到千鹤将手搭上她的肩头,低声道了一句:
“伯昭,别再自己一个人扛着了。”
只因为这一句话,沈绥忽而觉得脑海中一根紧绷的弦断了,周身迅速脱力,竟是头脑眩晕,眼前发黑,身子向前软倒,径直扑入了赶来的张若菡怀中。失去意识之前,她听到了莲婢焦急的呼唤:
“赤糸!!!”
沈绥再次醒来时,身边有个小家伙正拱在她颈边睡得正香,外面天已黑透了,屋内掌了几盏灯,但光线不够明亮。张若菡搬了个墩子坐在榻旁,正就着微弱的油灯翻着一本书。书页哗啦一声轻轻翻过,画面是如此的静谧美好。
彷徨的内心暂时被抚平,她扭身亲吻了一下身旁凰儿的额头,给她拉好被子,随即缓缓坐起身来。张若菡已然放下书,坐到了榻边看着她。
“你这是怎么搞的,那么强壮的身子,也能晕倒,你可吓坏我了。”张若菡轻声抱怨道。
“抱歉莲婢,我……我大概是太累了。”沈绥这会儿也觉得头晕沉沉的,不很清醒。
“颦娘说你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劳心劳力,而且还受了刺激。”张若菡起身,从一旁的案上端来一碗绿豆熬煮的糖水给沈绥,道,“颦娘说你一醒来,就要你喝下这碗糖水。”
沈绥接过,听话地大口喝下,片刻后感觉好多了,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逐渐退去。这时张若菡拉住她的手问她:
“秦公的事,你也不要着急了,我想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给他定罪,他德高望重,起码要查清楚了,才会再决断。”
沈绥望着张若菡微光之下淡然娴静的面容,忽然垂下头道:“你们都知道了啊……”
“嗯。”张若菡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轻轻抚摸她的手背。
“那,娘也知道了吗?”
“她知道的,我们也不想瞒她。娘来看过你了,叫我看好你,别再让你逞能。这些日子,她要你好好在家休息。”张若菡道。
“我怎么……能安然待在家中……”沈绥苦笑。
“你着急也没有用,事实上,秦公的案子本就是板上钉钉,难道你真的想替秦公翻案?”
“我……我不知道。”沈绥摇头。
“唯一能保秦公的办法,就是找替罪羊,但我知道你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而秦公,显然还要攀咬某些人,他的目的是要助卯卯扫清帝途上的障碍。忠王还是寿王,都有可能被他拉下水。我们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
“我得去找卯卯……”沈绥道。
“我明白,明日你也不要单独去了,我陪你一起,你这个样子我很担心。”张若菡道。
“好。”沈绥这一次倒是答得很干脆。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节,最后的政治斗争要正式拉开大幕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五月廿八, 阴。一驾马车正行驶在长安城的大道之上, 往北而去。天气闷热无比, 连绵的阴雨尚未完全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与霉味。梅雨将这座庞大的古城浇得四处湿淋淋,潮湿闷热得难受。
沈绥坐在车中, 大概是昨夜没有休息好,她一直在闭目养神, 半句话也不说。张若菡就坐在她身侧, 让她枕在自己腿上, 手中举着团扇为她轻轻扇着风。车身微微摇晃着,就连张若菡也有些困顿了, 半阖着眼, 却始终强撑着。
忽而有一阵清新的微风从车窗拂入,二人顿觉神志为之一清。
沈绥闭着眼,忽而念道:“冰肌玉骨清无汗, 广御风来暗香暖。”
张若菡笑了,抬手掐了掐她的鼻尖。
“唉, 这日子真是难过啊。”沈绥叹道, 她自幼最怕的就是夏季。
“也没几日了, 很快就过去了。”张若菡安慰她,手中的扇子扇风的频率似乎加快了。
“过去了,就真是炎夏了,更要命。”
“你这人那么聪明,就不知道想法子降暑?”张若菡问她。
“还能有什么法子, 难不成造一个可以自动吹风的机关?”沈绥道。
“噗,那还用你来造,这全成了我的事了。一到夏日,我就成了你冰枕,你的团扇。”张若菡笑道。
“哪能老让你扇风,我得想个法子,让大家都不用扇风,都能吹上风。”沈绥嘟嘟囔囔道。
“你以这个姿态说出这种话来,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张若菡低头,眯着眼瞧她。
沈绥嘿嘿傻笑起来,道:
“那咱们换一下吧,你靠着我,我帮你扇风。”
“不要,你身上都热死了。”张若菡嫌弃道。
“好好好,那我们谁也不靠着谁,我来帮你扇风。”沈绥说着就要坐起身来,却被张若菡按了回去。
“你还是老实躺着吧,你眼下虚得很,我怕你扇着风就晕了。”
“我哪有那么虚弱!”沈绥抗议道。
“哼。”回答她的只有一声冷哼。
沈绥嘟起嘴来,小声道:
“所以我最讨厌夏季。”
“嗯?你说什么?”张若菡道。
沈绥干脆大声说:“我说我最讨厌夏季。我这个小火炉本来就怕热,一到夏季,你们都不愿意靠近我了。”
是你们,还是你?张若菡弯起了唇角。
“所以还是冬天好吗?”她故意问道。
“当然,冬季……冬日里你们都往我身上靠,多好啊,哼哼。”沈绥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
“傻瓜……”张若菡抚着她的侧颊,俯下身来,轻轻吻住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