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38)
裴耀卿忙道:
“仲琴先生太客气了,您是高士,不必拘那些俗礼。”
就在此时,沈绥也跟着来到了桌边。裴耀卿道:
“伯昭兄弟,来见一见张三娘子。张三娘子,这位是……”
“唉,焕之兄不必介绍了,张三娘子与伯昭兄弟本就认识。”刘玉成道。
“原来如此,呵呵呵,那可真是缘分啊。”裴耀卿笑了。
沈绥鼓起勇气看向张若菡,好在她帷帽遮面,二人之间还隔了一层薄纱。她合掌施礼,张若菡也回礼,二人没有交谈,算作打过招呼了。
一番折腾,众人总算全部落座,店家送上吃食。在外比不得在长安,这高足桌长条凳,大家围在一起吃饭,多少有些缺了礼仪。作为女子,张若菡与几位男子同席,似乎也有不妥。但众人也都没有拘那些礼,边吃,边聊开了。
之前裴耀卿就问张若菡去往何方,奈何张若菡开小差没听到。现在,他又问了一遍,张若菡答道:
“前些日子慈恩寺水陆法会后,晋国公主一心向佛,发愿走遍天下佛寺,为祖宗祈福。奈何公主千金之躯,自是无法随意走动。若菡自幼陪同公主同窗,亦是深受佛光普照之恩,便自请替公主拜谒天下佛寺。今次上路,正打算向往硖州玉泉寺。”
裴耀卿与刘玉成闻言恍然,裴耀卿道:
“三娘子佛心剔透,不畏艰险,裴某真是佩服。”
刘玉成也连连点头附和,随即问道:
“天下寺庙何其多,三娘子为何先选玉泉寺?”
“说来惭愧,若菡的师尊了一法师正有书信袈裟欲寄往玉泉寺,玉泉寺是师尊客座之处,多少有些关系。若菡也是为了顺道,才择了玉泉寺为第一站。”张若菡解释道。
裴耀卿闻言笑道:“这又何须惭愧,三娘子心志坚定,能跨出第一步,就强过这世上千千万万庸碌之人了。”
“说得好。”一直沉默的沈绥忽的赞道。
张若菡藏在帷帽轻纱下的眸光,轻轻飘向她。沈绥却只是面带笑容,咬了一口手中的蒸馍,好似只是随口附和了一句,一心一意地吃东西。
张若菡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唇角,拾起了木箸,也开始小口小口进食。
“既然三娘子与我等的行路方向一致,不若就一道上路罢。某瞧娘子人马单薄,实在有些不放心。”刘玉成提议道。
“东灵兄说得正是,一道上路,也好有个照应。”裴耀卿立刻附议道。
“多谢裴侍郎、赵员外郎一番好意,只是若菡一女子,实在不方便与诸位同行。”张若菡婉拒道。
刘玉成道:“三娘子太见外了,我和焕之兄,都非常仰慕曲江先生才华,照顾曲江先生的千金,乃是同袍之谊。在外行路艰难,既然相遇又同道,这不互相帮衬,实在说不过去。三娘子也不必推诿了,刘某是肯定要护着三娘子的。”
沈绥皱眉,这话她听着心里别扭。裴耀卿也觉得有些过了,看了一眼刘玉成。刘玉成倒是面上平静,未觉不妥。
“既然刘员外郎如此坚持,若菡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张若菡却依旧淡然说道。
沈绥从一开始就知道张若菡此行的目的就是自己,虽然有着拜谒天下佛寺这等冠冕堂皇的理由。适当推拒一下,不过是以退为进,维护一下身为女性的矜持。她只是惊奇,为何张若菡竟然能在荆州大都督朱元茂失踪的消息传来之前,就猜到自己可能近期要出远门。甚至,她连地点都猜到了,居然专门找了师尊了一大师,求了一个前往玉泉寺的理由。沈绥知道,她身上肯定带着出家人的度牒,这是为了让她行路方便。
可是转念细细一想,沈绥也就想通了。张若菡确实是猜到了近期自己要出远门,因为她本就有此打算,也早就让手下人开始准备了。这一点,是瞒不过监视自己的盲女源千鹤的。但是自己具体要去哪里,她确实不知道。她之所以要分别送信给李瑾月和了一大师,是为了以防万一。首先她不确定晋国公主是否会答应给她巡礼女官的职位,倘若公主不答应,那么她就只能走了一大师这条路,以出家人在外云游的理由,带上度牒出发。
现在的结果是,李瑾月给了她巡礼女官的职位,了一大师也为她求到了度牒。于是她就结合了两者,编造出了以上的理由。在得知沈绥等人要前往的目的地之后,她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定在了玉泉寺。
果真是聪慧,从小到大都是这般,她的聪慧从不张扬,是润物细雨,总能顾及到方方面面,细腻贴心。
感叹归感叹,对于自己来说,麻烦已经来了。沈绥只能在此行的过程中倍加小心,但愿不会露出任何的马脚。
用过午食,继续上路。这一回,张若菡的马车被请到了队伍中央,沈绥的马车押后,她本人就骑马在侧,落在后面。她可不愿走在前面,被那一双眼睛在后面盯着,她简直心神不属,做什么错什么。
路上,沈缙打开了车窗,递了一块写字板出来。沈绥看到上面写着:
【你得找莲婢姐姐谈谈。】
沈绥苦笑,低声应道:“我怎么能找她谈,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不多时,沈缙又重新写了一句话,递了出来:
【你不找她谈,她也会找你谈。她都怀疑到这份上了,你不若早点想好借口,能哄骗一时是一时。】
沈绥点头,回道:“确实如此。”
沈缙又写了一句话,递出来:
【阿姊,我知你怕与她相认,但我觉得,以她的聪慧,我们瞒不了多久。你不若考虑和盘托出,或许还会更好行事。】
沈绥半天没有应这句话,沈缙掀开车窗帘看她,就见她面色渊沉凝肃,便知道她心中更倾向于瞒下去。叹了口气,她也不再相劝。说到底,这是姐姐自己的选择。在姐姐的心目中,查清当年那场灾难的真相与莲婢姐姐相认厮守,孰轻孰重无法掂量,她自己也是相当矛盾纠结的。而想要查清当年那场灾难的真相,姐姐就必须借助晋国公主的力量。但是晋国公主却倾心于莲婢姐姐。这无疑成了一个死循环,如果姐姐想要查明当年真相,就只能对莲婢姐姐退避三舍,若她们相认,本就是两情相悦的一对,难免控制不住内心的情感。如此一来,实难面对晋国公主。哪怕泯灭良心,这种事也不可能一直瞒着。
这就是当年姐姐得知晋国公主倾心莲婢姐姐时,怒气攻心,吐血病倒的最根本原因。这不是单纯的吃醋嫉妒,因为晋国公主这一次的情感变化将她推上了一条矛盾无止境的不归路,从此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全部推翻重来,使得入长安推迟了整整四年的时间。
看着姐姐如此愁肠百结,莲婢姐姐又如此咄咄逼人,沈缙真是又心疼又心焦,为姐姐捏了一把汗。但愿姐姐能扛得住莲婢姐姐的攻势,姐姐虽厉害,奈何一物降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 先发一章上来,第二章 还在写,如果晚上十点前没有更新,那今天就没有了,留到明天双更了。
PS:写这章时觉得赤糸和琴奴这姐妹俩咋这么萌的呢(笑)
第三十四章
行路枯燥, 好在有千鹤在, 她坐在车辕上, 盘起双腿, 取出腰间插着的长管乐器,竖立起来放在唇边吹奏。除了张若菡主仆, 其余人均不知,这位盲女千鹤竟然会吹尺八【注1】, 走在苍茫辽阔的咸阳原上, 伴随着尺八沧桑邈远的音色, 竟生出几分路漫漫其修远兮的英雄气概。
不多时,沈绥这边的车厢之中又传来了古琴相和之声, 悠悠乐声, 相伴离人行,消减了众人心头对未来的忧思。沈绥骑在马上,锁着双眉想着心事, 并不知道前面车中,佳人正透过半探而出的铜镜看着她。
无涯一掀开车帘进来, 就见自家娘子举着铜镜正蹙着眉偏头在看, 画面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喜感。无涯抿了抿唇, 压下笑容,道:
“三娘,您这样,能看清吗?”
“看不清,这铜镜真是模糊。”说着, 张若菡用衣袖又擦了擦镜面。
“三娘,您若实在想看,要不咱们把毡布打开?”无涯捂着嘴道。
张若菡面颊陡然泛红,美眸嗔了无涯一眼,将铜镜收了起来。无涯吐了吐舌头,心里却挺开心,偶尔大着胆子逗一逗三娘,能看到往日看不到的美丽景象。
“现下什么时辰了。”张若菡问无涯。
无涯一面给三娘的茶盏中添水,一面道:“当过了申正了,再有一会儿,就该到鄠县官驿了。”
张若菡点了点头,端起茶盏,轻轻吹凉,送到唇畔。
无涯跽坐在张若菡身旁,犹豫了片刻,问道:
“三娘,无涯有个问题疑惑多时,不知当问不当问。”
张若菡抬眸看她,接着又垂眸,将茶盏放到手边,道:
“有什么就问,莫要拐弯抹角。”
“三娘……可是,对沈司直有好感?”无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张若菡:“……”那刚刚褪下去的红晕,又再度升起,她面上有羞,但更多的是恼。一股无名的火气堵在胸口,让她半晌没说出话来。
无涯噤若寒蝉,她能感觉到自己一句话就问得三娘气恼起来,顿时自责万分,又怕又悔。
“三、三娘,无涯胡言乱语,您不要放在心上。”
张若菡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我知道你疑惑,我自己也曾疑惑,不过现在想明白了,我对此人确实有些好感。但是无涯,不要误会,你该明白我的感情,一辈子只会给一个人。我对此人的好感,来自于她,来自于他与她的相似之处。你若明白了,以后莫再问这样的问题。”
“喏。”无涯冷汗长流,不自觉拜伏。
外面的千鹤止了尺八之声,后方车厢中的琴声也随之落下,队伍中恢复了安静。夕阳在天边缓缓垂落,众人在逐渐笼罩大地的暮色之中加快了行路的脚步。
大约酉初二刻,队伍进入了鄠县县城,很快就在驿馆外停了下来。驿馆驿长早就接到了消息,听闻车马声,立刻出来相迎。他备了丰盛的酒菜,专门招待沈绥三人。只是他没想到,还有一位女官同行,她的勘合与度牒上写着身份来意,便知是张家三娘。鄠县距离长安城不远,快马也就一日来回的路程,张若菡的名号,这位驿长还是听说过的,不由恭谨起来。
不过张若菡似是乏了,辞了酒宴,早早就回了自己屋中休息。驿长便着驿卒专门准备了一份晚食,送到张若菡屋中。
沈绥、沈缙也没什么心情享受酒宴,简单吃了些,就辞了刘玉成与裴耀卿,也回房歇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起身,用罢朝食,继续行路,这一日从鄠县过濮陂,至关谷,因贪多行路,错过官驿,入宿归雁驿。沈绥与沈缙心里多少有些古怪,毕竟是自家产业,住进来却要同行人付食宿车马费,确实有些奇妙。不过有官府的钱赚,何乐而不为,这是沈缙的原话,让沈绥这个做官的姐姐有些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