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178)
张九龄对她来说,是一位十分熟悉的陌生人。直至今日,才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昔年同窗好友的父亲,变作了自己的泰山岳父,这感觉,还真的很奇妙。
沈绥又与张若菡的大哥张拯寒暄见礼,这位而立之年的男子,体格中等,但是体魄健壮许多,皮肤也相当黝黑,声线低沉,不紧不慢,很是沉稳,自身风仪与张九龄一脉相承。张拯自进士科中第之后,便一直在外地做官。一直到去年,他官居伊阙令,实际上就在距离洛阳不远处的伊阙县中做县令。但是今年刚开年,他任期已满,又被调往北方,刚好就来了幽州,任职于幽州刺史府,因而沈绥对于他出现在范阳李氏府邸之中,倒是并不觉得意外。
可,年初时,本来已传闻张九龄要被调回东都了。沈绥没想到的是,她们家老泰山,竟然跨越千山万水,先于沈绥等人抵达了幽州。需知从极南的岭南地区,到极北的幽州地区,这各中相隔万里,走一趟下来,可真是无比之艰难,走个大半年很正常。张九龄应当是从年初时就开始启程,走到半途被截住,然后转向至朔北,差不多到最近,才抵达了幽州。这还是脚程比较快的结果。若不是因为圣人的调令,张九龄又怎么会如此长途跋涉。
张九龄本是“岭南第一人”,圣人怎么将他调来了幽州?沈绥一时间没有想通。张九龄也并没有现在就谈这些的打算。
身后,那个月白袍的俊美男子缓步上前,张九龄注意到他,沈绥观察到张九龄面上有一瞬的愧疚闪过。
他伸出手来招呼那白衣男子上前,一面向沈绥介绍道:
“伯昭,我介绍一下。这一位是范阳李氏四房的嫡次子——李长雪,字雪庆,行九。我与你大哥方才正是受他相邀,前去清谈论道。雪庆又送我们回来,便遇上了你和莲婢。”
沈绥上前见礼:
“沈绥,见过雪庆兄。”
“不敢当,伯昭兄年长于李某,该是李某唤一声伯昭兄。”他举扇作揖,姿态潇洒端方。一口温软的嗓音,恍惚间仿若江南水乡的才子,而非这久居苦寒之地的郎君。
这位李九郎其实是眼下大唐贵族圈与名士圈中的名人,而非籍籍无名之辈。虽然他并无任何官职,也未参加过科举,但他写了一手的好诗句。他十二岁便开始游历天下,至如今足迹几乎遍及大唐,也写下了无数诵叹名山大川的诗篇,是眼下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人物。张说赞他有靖节先生(即陶渊明世称)遗风。沈绥虽不大关注这些风雅名士,但她掌控着当世第一的情报网,自然不会不知道李九郎的存在。今次当面,她才知原来是这样一位人物。
她暗自感叹,到底是世家,才能培养出如此才俊。
与沈绥打过招呼,这位李九郎又向张若菡一礼,道:
“张三娘子,五年前一面,至今终得再见。”
张若菡微微一笑,回礼道:“劳李九郎挂心。”
沈绥挑眉:莲婢竟与他认识?而自己却不知道。
她用眼神询问张若菡,张若菡只是飞快地望了她一眼,然后便转开了视线。沈绥抿了抿唇,知道张若菡的意思是等会儿再与自己谈,便将疑惑先放在了一边。
此番寒暄见礼过后,李长雪自知不当久留,便先行告辞离去。张若菡与父亲、大哥重逢,自然要好好谈一谈,沈绥陪伴在侧,四人便去了张九龄目前入住的客房。
“阿父,您怎么会在这里?”四人刚入座,张若菡就急忙问道。
张九龄叹了口气,道:
“年初,我本接到朝廷诏令,要我回京述职。我猜想,或许是道济兄再一次举荐我任集贤院学士,终于得到了圣人的认可。于是我一月中旬出发,走了将近四个月的时间,就在即将入洛阳时,忽而传来了新的调令,要我即刻出发前往幽州,赴任河北道按察使摄御史中丞。诏令下得很急,规定我七月中旬一定要到任。我不得以,连洛阳城都来不及进,一路紧赶慢赶继续往北,才来了幽州。好在,你大哥在幽州,我好歹也有个接应。”
“圣人的诏令下得这么急,可是因为年初时,高句丽残党于河北道作乱的事?”张若菡蹙眉问道。
“何止是高句丽残党,还有东瀛人,他们在密谋拿下河北道,以此为据点,打回新罗。”不等张九龄回答,张拯便道。
张九龄接过话头,继续道:“原本,这高句丽残党没有这般嚣张的气焰,被剿灭后,一直都安分守己,在河朔这一带,已经生活有些年头了。但自从有一群东瀛人在胶州登岸,与他们接触之后,不知为何,他们竟然起了歹心,开始密谋起复国之事。这群东瀛人也都相当奇怪,他们不似其他东瀛人信仰神道教或佛教,反倒信了什么景教,在高句丽残党之中传播景教教义,煽动民心。”
沈绥闻言,应道:“并非是景教,而是祆教。其实也并非是祆教,而是祆教的衍生出来的一个极端教派,融合了一些景教的教义。”
张九龄与张拯均吃惊地望向她,沈绥缓缓一揖,笑道:
“小婿,便是为了此事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先发上来,稍后捉虫。
其实写两个理智又沉稳的人,还是挺不好写的,哪怕闹个情绪,也闹不长久,她们都是明白人啊。
本章李九郎登场,此人也是个关键人物。
第一百五十七章
沈绥简单为张九龄与张拯讲述了一下洛阳之事, 也将自己查明的安娜依的存在尽数告知, 除却一些关联到沈绥身份的细节被她隐去。张九龄这么长时间一直在路上, 消息闭塞, 张拯虽然比他提前了两三月抵达幽州,可他毕竟官职不高, 一些上层的消息,他接收不到。因而二人初次听闻这些之后, 不由得大吃一惊。
“今日听闻幽州之事是一群东瀛人引起的, 我想, 我大概能明白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沈绥道,“二十多年前, 邪教在东瀛埋下了一粒祸害的种子。它直接导致一个女孩的出世, 这个女孩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源千鹤。她是前东瀛女天皇冰高与藤原氏的三房郎主宇合之间的孩子。藤原不比等死后,藤原氏被他的四个儿子分裂成四家,即长房南家, 二房北家,三房式家, 四房京家。自从当年藤原不比等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当今天皇的父亲文武天皇, 就开了东瀛外戚专政的先河。眼下, 当今天皇被迫迎娶了长房南家与二房北家的女儿作为夫人,更是将藤原不比等的女儿,也就是自己的小姨娶为正宫皇后。天皇此举,可以看做是为平衡南家与北家,毕竟此二家乃是最为强大的, 式家与京家且不能比。
但是藤原宇合野心勃勃,想要超越他的两位兄长,执掌藤原氏。于是,他与冰高天皇生下的孩子就成为了关键。这个孩子,若论正统,当不及当今天皇,可她若论亲缘,却比当今天皇的皇后夫人们要近。东瀛皇室极其重视血缘亲疏,以致完全不顾伦理。天皇的正妻,必须本就是天皇这一系的女性成员。当年藤原不比等将女儿立为皇后,就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果藤原宇合能打着整肃皇室亲缘,保卫天皇血脉的旗号,将源千鹤嫁入皇室,打败现在的光明后,她就可以成为皇后。如此一来,藤原宇合就能手握大权,打压他的两位兄长。”
张九龄与张拯听得很认真,因为这当中复杂的关系,即便是他们,也需要点时间来消化。沈绥说到此处,张拯不由疑惑问道:
“既如此,又为何会牵扯到高句丽?”
“源千鹤流亡我唐国,东瀛与我唐国之间,有着遥遥大海,来一趟可谓九死一生。可东瀛人想要前往他们以北的新罗百济,则要容易许多。因而,藤原宇合的意思是想借道新罗百济,走陆路进入唐国。但是,这一条路走不通,新罗百济并非从前的高句丽,对东瀛人十分抵制。哪怕是看到有东瀛的船靠岸,他们都会直接驱赶。藤原宇合多次商谈无果,不得已,只能直接派人到胶州登岸。但是,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转变。登岸的东瀛人,最初的目的变了。我猜测,可能是他们被守在胶州附近的邪教徒拦截,一番蛊惑之下,他们将目标转向了高句丽。如果高句丽能够复国,此后对东瀛百利而无一害,东瀛来唐国,均可借道高句丽,再不用冒那么大的风险,各中利益之大,将难以估计。而藤原宇合,也不必一定要依靠源千鹤这个不稳定的因素去获取权力,如若藤原宇合能全面掌握与唐国之间的贸易往来,拿下整个东瀛将不在话下。于是藤原宇合动心了,他或许想要两条路一起走,一面谋划协助高句丽复国,一面则继续派人寻找源千鹤的下落。”沈绥解释道。
张九龄抚须沉吟片刻,道:
“高句丽复国并非易事,眼下这些高句丽残党,无兵无将,又是在我大唐的眼皮子底下,他们顶多只能像流匪一般,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成不了气候。想要拿下新罗百济,没有我大唐的支持,谈何容易。”
“所以,他们要刺杀河北道的世家大族,河北道,尤其是幽州,几乎都是控制在世家大族手中的。这里的土地、军民,都是高句丽急需的。他们要用恐怖的手段,控制住河北道的世家大族,尤其是范阳李氏。这也是他们只向范阳李氏要挟讨要粮草辎重的原因。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沈绥欲言又止。
张九龄与张拯相视一眼,皆明白了沈绥的意思。
“伯昭是说,幽州节度使与幽州都护府?”
沈绥点头,压低声音道:“此二者,是高句丽复国的最大阻碍,换一个角度说,也是最大的助力。我猜测,邪教与高句丽残党可能会尝试去控制幽州节度使与幽州都护府。阿父、大哥,你们也清楚,幽州节度使的权力究竟有多大,这一整个都护府的兵力,已然堪比朝中禁军所有。粗粗算下来,也有十万了。这十万兵马,若是真的能被高句丽利用起来,复国并非真的是痴人说梦。”
她看张九龄和张拯纷纷蹙眉在思索,继而道:
“圣人为何要将您和大哥派来幽州?想来,圣人确实已经对幽州不放心了。他需要一个与幽州毫无瓜葛,又忠心于朝廷之人前去幽州,做朝廷的耳目,以制衡幽州。这个人的能力必须绝佳,能于幽州藩镇之间从容游走,文武双全,胆大心细。圣人一时之间,找不到这样的人,于是他派了两个人来幽州,一就是您,还有一个,是晋国公主李瑾月。一文一武,圣人这是要扼住幽州咽喉。”
张九龄与张拯眸中精光一闪而过,有茅塞顿开之感。
“我明白了,伯昭,多谢指点。”张九龄拱手道。
沈绥忙回礼:“小婿不敢当。”
“唉……”张九龄感叹,“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伯昭,你很不错,看来,我二弟与老母亲,眼光果真毒辣啊,哈哈哈哈……”他抚须大笑起来。